19

二月初,明誠進入中學。小少年每天都活力十足,認真上課,放學買菜,抱着菜高高興興回家。

有一天明樓早上起床背書,發現明誠已經起床,在陽臺站着。大雪過後的陽光明亮活潑,照在他的臉上。他聽見明樓的聲音,轉過身來——太陽在他身後的東方初升,光線從他身後順着清晨的風揚起,溫柔地擁抱明樓。

明樓感慨地笑。

可能就是這樣一點希望,拽着拖着,不叫人放棄,因為太陽照樣會升起,掙脫地平線……

“今天太陽我覺得一定會挺好,但是竟然不能曬被子!”明誠痛心疾首,“冬天不能曬被子!”

……好吧。

有的時候,天使不講話就好了。當然,真正的天使也不給明樓準備三餐。

明誠去上學,在門口穿大衣:“大哥晚上想吃什麽?我覺得不能總吃肉。晚上吃清淡點吧?”

明樓笑道:“你讀書累,不要總操心做飯的事了。”

明誠瞪大眼睛:“難道大哥做?”

“哦……我是說,下館子?”

明誠潇灑一甩圍巾圍上:“駁回。離你發工資還有一周,我們要精打細算七天。晚上見。飯盒在桌上,上班別忘了帶。”

明樓目送明誠挎上包離開家門。他伏在窗前往下看,明誠小小的背影在街上移動,一拐彎,消失不見。

工廠附近的咖啡廳在上班時間人通常不多。落地窗外面遠遠走來一個颀長的人影,越走越近。女招待們湊在一起,略帶興奮。這位高高的東方先生休息時間會來喝一杯咖啡,喝完就走,從來不續杯。本來不續杯的客人就是可愛的,更何況他英俊!他什麽也不做,坐在那裏看窗外愣神,就讓姑娘們興奮。

奇妙的很,有些男人,天生就是女人的冤孽。

東方先生走進咖啡廳,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一杯咖啡。不久又來個男人,也是黃種人,坐在他對面。他們用中文交談,女招待們聽着覺得有意思:這竟然也是語言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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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位先生聊了不長時間,後來的那位先走,東方先生随即離開,咖啡都沒喝完。

女招待們擁到落地窗前看東方先生離去的方向,擔心他不再來。

他是她們每天的期待。

明樓慢慢走着。他表情平靜,不緊不慢溜達。他是一貫反對共産國際代表過多幹預。上海黨組織的發展令他憂心忡忡,王庸幹脆就明着告訴他,不要多嘴。

王庸是真的為了他好,因為他的身份。資本家大少爺,永遠是明樓最致命最敏感的罪名。離開上海之前,中央特科終于完善,他根本沒能見到伍豪。他的身份在特科裏算半公開,一直在外圍活動。王庸沒告訴他黨組織現在非常反對“跟資産階級妥協”,因為“資産階級天生是叛徒”。陳獨秀的右傾投降主義對共産黨的打擊是毀滅性的,上海黨組織幾乎全軍覆沒——看看,這就是一再對資産階級,尤其是大資産階級妥協的後果。資産階級追逐利益,無法團結。共産國際中央政治局委員布哈林主張工人階級應該來澄清黨組織,保持黨組織的純潔性。

明樓最反對的就是“工人無祖國”的思想。所有共産黨員的“唯一祖國”是蘇維埃,要“保衛蘇聯”,要優先考慮“國際無産階級的利益”,這簡直是無稽之談。還有共産國際派來的代表基本不會中文,不了解中國,生搬蘇聯那一套硬往中國黨支部砸。

王庸給他的唯一回複:閉嘴。

王庸從來沒有跟第二個人提過任何關于明樓的“思想波動”。王庸也不評判明樓想法的對錯。他只是很果斷地保護明樓,讓他保持靜默。

現在黨內的思潮是,唯成分論。八七會議新當選的臨時中央政治局委員向忠發出身于純潔的工人階級,哪怕他根本沒出席這個會議。共産國際電令中共必須改造黨中央,确立工人農民階級的領導地位。明樓的行為純屬找死。

路邊還有積雪尚未化淨。半是白,半是泥,無可奈何。

明樓默默地走過去。

明誠放學,在廣場坐一坐。最近沒看到馬蒂諾夫人,大概她的關節炎犯了。老夫人一輩子沒穿過褲子,堅持一年四季穿各種裙子。馬蒂諾夫人告訴明誠,她曾經參加過大戰,是民兵。明誠想像,老太太揮舞着教鞭沖去前線抽德國人。馬蒂諾夫人冷笑:“我知道你想什麽。”

明誠咳嗽一聲:“抱歉。”

馬蒂諾夫人的關節炎非常嚴重。下雪之後便不再出來。明誠稍稍坐了坐,沒等到她。和這個嚴厲博學的老太太聊天令他愉快。他有一些苦惱,可以告訴她。她并不提供解決方法,偶爾還奚落他。明誠不在乎。

“我的兄長總是擔心過多影響我,所以什麽都不幹涉。我想做什麽決定都可以,他有時連建議都不提。”明誠苦惱,“其實我很需要他對我的指正。”

“他不是你爸爸。”

“我們中國人講哥哥如同爸爸。”

“我們法國人一般兄弟都不分大小。為了區分年齡才需要特別強調。”

“所以我不習慣。為什麽你們就不區分母親的父母和父親的父母,以及父親的兄弟,母親的兄弟?”

“統稱親戚就可以了。”

“但我們區分。輩分,在中國很嚴肅。絕對不能叫錯。”

“中國人花那麽多時間區分什麽母親的親戚父親的親戚,沒時間做別的,所以才落後。”

“我大哥也這麽說過。”

馬蒂諾夫人冒一句:“你談論你大哥的表情,讓我覺得你愛上他了。”

明誠睜大墨色琉璃的眼睛看她:“啊?”

馬蒂諾夫人聳肩。

明誠等了許久,還是沒等到她。今天她也許不來,于是明誠打算回家。廣場上的鴿子不知道去哪兒了,全都不見。明誠站起來,整理圍巾,有人跟他打招呼:“您好。”

不是法語,也不是日語。中文。

明誠很驚奇,他看到一個高個子神父。又瘦又結實,有點上年紀,大鼻子。一臉吃苦耐勞飽經風霜,很虔誠的那種神職人員。少一條胳膊。站得筆直,姿态上更像個軍人。

他看明誠是那種很平常的眼神,平常到明誠感動。神父看明誠發呆,于是用上海話問了一句:“您是明先生嗎?”

明誠更激動:“是是是,您會中文?”

神父微笑:“其實我只會上海話。”他自我介紹:“我叫饒家駒。馬蒂諾夫人叫我來看看有沒有一個漂亮的中國年輕人在廣場上等她。她說她很抱歉,實在來不了。”

明誠不好意思:“麻煩您了。您中文……我是說上海話真流利啊。”

饒神父坐下,示意明誠也坐:“沒什麽可驕傲的。我一九一三年就到上海了。随着萬國商團一起。”

提起萬國商團,明誠略有不自在。饒神父完全沒發現,還是很友善:“我和馬蒂諾夫人是很多年的老友。我這次回法國專門來看她。她跟我炫耀說有了一個不錯的約會對象,所以我很好奇。”他打量明誠,無惡意地調笑,“确實不錯。”

明誠盡可能多和法國人交談。他和饒神父聊天,聊着聊着聊到饒神父的胳膊。

“大戰丢的。馬蒂諾夫人救了我。”

和馬蒂諾夫人不同,饒神父很會聊天,帶點諄諄教導的意思,大概是神父的職業習慣。他沒向明誠傳教,也不怎麽談論耶稣。饒神父上海話有限,他們用法語聊上海,聊耶稣會。

“耶稣會有個人你肯定認識,一個叫利瑪窦的意大利人。”饒神父笑道,“他向一個中國官員傳教,并且成功了。這個官員名叫徐光啓。”

明誠恍然大悟,他是記得課本上說徐光啓和一個誰合作翻譯幾何著作來着。

徐光啓教名“保祿”,明誠跟饒神父解釋,這個教名在中文裏十分接地氣。他很懷疑利瑪窦神父是故意的。

聊了一下午,兩個人很愉快。太陽下山,明誠吃驚:“壞了,我得回家做晚飯。”

饒神父站起來:“我也得離開裏昂了……應該已經誤了火車。”

明誠不好意思:“真是,聊得太投入忘了時間。您要離開裏昂?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饒神父拍拍他的肩:“我要回上海,将來你也要回去。我們一定會再見。”

明誠依依不舍:“再見。”

明誠跑回家,明樓房裏的燈亮着,沒有聲音。明誠開門,搓手脫大衣:“大哥回來了?我回來晚了。晚飯馬上就好。”

明樓房間裏略微一響,他緩慢地走出來,看到明誠歡快的樣子,跟着笑了:“怎麽回來這樣晚?”

明誠挂圍巾挽袖子進廚房:“遇到了一個挺有意思的神父,我們聊了一下午利瑪窦和徐光啓。別急晚飯馬上就好。”

明樓長長地吐了口氣,吐掉一腔積郁。明誠只作沒看見:“今天晚上吃清淡一點。”

“需要我幫忙嗎?”

“你只要別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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