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會議室裏鴉雀無聲。燈光暗淡,冷漠地注視着所有的人。戴笠把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看了一遍,笑道:“你們覺得,誰最可能是共黨?”

還是沒人吭聲。

戴笠提議:“不然,我們投票吧。你覺得可能是誰?”

秘書上前,給每人發了張紙。學員們不敢有太大動作,只好用眼角餘光互相打量。陸續有人提起筆,慢慢騰騰劃拉。

明樓端坐半天,水波不興地拿起筆,寫了兩個字,折起來,交給秘書。

秘書把票收齊,遞給戴笠。戴笠一張一張打開看,紙張窸窣的摩擦聲仿佛鋸子,鋸着每個人的心。戴笠按名字分組,零星幾組,大部分只有一兩張,其中一個,票堆在一起堆得倒塌。

百分之九十的人,選了他。

戴笠面上浮起一絲笑意,似乎覺得結果很幽默:“你們猜,這個算是被‘千夫所指’的人,到底是誰?”

王同學臉色丕變。他咬牙切齒地想,自己人緣不好也就算了,黃埔那幫孫子肯定恨自己。其他那些雜牌兒居然也忘恩負義!王八蛋,平時被人欺負一個屁放不出來全靠我出頭,這是看結業了用不上我了!

王同學本來就眼大,越瞪越大,馬上要噴出火。其他人垂下眼皮,額角冒汗,竟然想到一起去了!

戴笠的手指在那一堆紙旁邊打轉:“這個人……沒想到啊。”

寂靜。

有的人已經汗如雨下,不停吞咽。戴笠說話時不緊不慢,像一條蛇吐着信子,有規律地嘶一聲,嘶一聲,捕捉着空中的恐懼,和恐懼下不值一提的可笑心思。

沒人講話。

戴笠觀察每張臉,每個表情。緊張,驚吓,疑惑,憤怒,五花八門。只有一個人……沒表情。

安靜,肅穆,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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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笠笑意更大:“明樓,你說是誰呢。”

明樓平和道:“是我。”

王同學吃驚地看明樓,其他人也看他。明樓還是那麽溫和——該死的,高等階級流淌于血液的優雅持重。

戴笠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他的笑聲幾乎讓所有人低頭,氣氛冷硬如鐵砸下來。

“為什麽?”

“戴主任,您先說我猜對了麽?”

戴笠用手指夾起那一堆中的一張,拎起一角,上面赫然兩個字:明樓。

“真沒想到。居然基本都投你。”

明樓神情絲毫不亂。

戴笠奇怪:“你不緊張,不生氣,不憤怒,不疑惑。他們這是投對了?”

明樓道:“我早就料到,應該是我。”

“為什麽?”

明樓笑一聲:“大家都覺得,這裏面,只有我,即便真是共黨,恐怕也死不了。投誰都不好,幹脆投個不會死的吧。”

戴笠聲音高了些:“你們是這樣想的?”

噤若寒蟬。

王同學起立,嚴肅道:“報告,我不是這樣想的。”

戴笠被他一驚一乍的唬一下:“……說說理由。”

王同學思路清晰:“明樓他爹是明銳東。共黨最恨有錢人。”

直接有人噴了。壓抑的低笑聲此起彼伏。他們看王同學傻子似的巍峨矗立,覺得他從裏幽默到外。

唯獨戴笠沒笑。

“講理由。”

王同學權當沒聽見這些嘲笑,幽幽道:“民國十八年,贛西南所謂的‘蘇區’肅反,嚷嚷着開除地主富農出黨,內鬥得一塌糊塗,富農出身的幹部無法立足,鬧了出‘富田事變’。民國十八年自相殘殺到民國十九年,李韶九過足了殺瘾。富農尚且如此,明樓在他們那算什麽?大資本家,恐怕除了他自己不得好死,還得掘墳鞭屍明銳東呢!”

戴笠很欣賞地看王同學。這個愣頭青,歪打正着。

“接着說。”

王同學有點納悶,還有什麽可說的?只好硬着頭皮扯:“在座諸位論出身,估計是我最差,一窮二白大頭兵。除了我,你們在共斐那裏應該不止富農吧?這樣還當什麽‘地下黨’,恕我直言,你腦子有問題。”

戴笠真樂了:“聽你這意思,竟然是你自己嫌疑最大了?共斐原來最欣賞你?”

王同學倨傲:“身正不怕影子斜。共斐欣賞我,我看不上共斐!”

“為什麽?”

王同學掃了一眼衆人,理所當然道:“躲躲藏藏。還地下黨,地下的是什麽?老鼠罷了。”

戴笠用手指敲桌板。一下,一下,一下。

“諸位都是罪大惡極的‘剝削階級’。有替共黨賣命的,自己掂量掂量。現在用着你,難保等你沒用了不會被‘肅反’掉。共黨恨你,知道麽。”

明誠穿着筆挺的制服,用彩紙紗紙替客人紮花束。他對花朵很敏感,一束花的顏色搭配香味搭配,不必鑽研,信手拈來。這藝術的手藝,蘇珊都誇過,十分罕見。他在花店工作,熟悉每一朵花的香氣。站在花叢中,他自己也是一株朝氣蓬勃悅目的清新植物。

“年輕人,我能不能把你打包一起帶走?”經常來買花的老太太彎着腰,拄着拐杖,樂呵呵地跟他調笑,“看到你我都覺得我年輕了。”

明誠愉快地給花束打上緞帶,笑容仿佛清晨樹葉上清涼的露氣:“好呀好呀,那是我的榮幸美麗的女士,我拜倒在你的魅力之下!”

老太太被他逗得直笑,高高興興地抱着花束,走了。

現在經濟不景氣,店主幹了件無比英明的事:雇傭明誠。他把附近的女客人都勾來。法國人離不開花,還有情。都需要生殖器,花兒們是最耀武揚威的欲望。

明誠白天上課賣花,晚上參加貴婉的讀書會。第一天去的時候工友們看到他一愣,問他是做什麽的。明誠腼腆:“我是賣花的。”

大家大笑:“怪不得,細皮嫩肉,哪是我們這種打鐵揚沙子的!”

也還是有謹慎的,打量明誠,疑惑他是否可靠。既然是貴婉親自介紹,本不應該問題。可誰都會走眼,貴婉不是神。明誠了然,非常大方地接受大家的審視:“我中學出來念書,是官費生,目前在索邦念大學。家中的确殷實,但你們知道,這幾年整個世界都被放血,實在不好意思再啃兄姐血肉,自力更生到盧浮宮前面賣假畫,被抓,為了省錢硬是沒交罰款,反正我查了,不進檔案。”

大家被他逗得很高興,有些喜歡這個剛從少年蛻變為青年的年輕人。他眼神明亮,有最活力的氣息。

“那麽你到我們讀書會來是為什麽?錢和前途,我們都沒有。”

“救國。”明誠很堅定,“為了找一條救國的道路。我從很多年前就想找到個答案,我的國我的民什麽時候才能爬起來?我到處研究,到處碰壁。我研究波蘭,因為波蘭這個國家讓我眼熟,‘老子祖上闊過’。研究波蘭研究很久,波蘭沒給我什麽啓示我看到了和它糾纏已久的沙俄,也就是現在的蘇聯。我對蘇聯的主義和道路很感興趣,我覺得我快摸着門兒了。”

貴婉微笑:“歡迎你來。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道路和答案。當然,我必須再提醒你一遍,很危險,這條道路非常危險。”

明誠笑笑:“現今國如此,顧不上個人得失。惟救國,惟救國,惟救國而已。”

明鏡再次看到明樓,終于忍不住上去拍他一巴掌:“你又回來了?明誠呢?”

瘦高的青年穿着西裝大衣,肩背挺直:“姐,怎麽每次我回來你都不高興。你不想我?”

明鏡摟着他:“我哪能不想你。越是想你,越不想你回來。”

“明臺呢?”

“明臺回蘇州老家去了。這幾天他放假,我鎮不住他,他想回蘇州玩,就回吧。”

明樓點頭。他眼神銳利而疲憊,看着明鏡笑,笑得明鏡心酸。

“正好你回來了。那我……”明鏡哽咽一下,“你知道為什麽我一直不讓你摻和場面上的事。我覺得不安全。可是我現在發現,這樣做不對。明樓,姐姐得保護你,你絕對不能出事,曉得嗎?”

明樓緊緊摟着姐姐,用溫柔低沉的嗓音輕聲道:“我曉得,我曉得,這麽多年,沒有姐姐就沒有我。我對姐姐只有感激。”

葉琢堂辦了個私人茶會,邀了一衆老頭子來閑聊。他其實不能喝茶,只能喝白水。吃也得摳着吃,吃多少得醫生批準。他這個病,西醫中醫都要求忌口。再沒有比控制飲食更讓人感悟人生的,葉琢堂什麽都不能吃,消沉地韬光養晦。難得提出要舉行茶會,來的故交真的不少。

葉琢堂沒怎麽說話,有人通報,才有了點笑意。他點頭,不一會兒一個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領着一名西裝革履的高個子年輕男子走上來,笑盈盈地在客廳跪下,給葉琢堂磕頭:“葉伯伯生日我弟弟沒趕上,我領他來賠罪啦!”

葉琢堂趕緊讓兩人起來,起身親自去扶他們。廣闊客廳裏坐着的別的老人不明所以,看葉琢堂笑用手摩挲瘦高青年的背,對着他們溫聲道:“你們仔細看看,他像誰?”

有人吃驚道:“這不是……”

葉琢堂喟嘆:“銳東兄的獨子,明樓。太像了。大小夥子給他姐姐管傻了,來來來,見見你的伯伯叔叔們。”

明樓明鏡一左一右扶着葉琢堂,一個一個見過當年上海灘叱咤風雲的中流砥柱。

有人百感交集揩眼角:“真是老了。不經事了。”

當年的明銳東,眼前的明樓。隐隐約約,還有曾經風華正茂的自己。峥嵘歲月,差點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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