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民國二十年十一月十七淩晨。

明樓的船下午三點啓航,他拜會完陳公博回來一宿沒睡。書房的燈徹夜明亮,明鏡半夜起來,看見燈光想去送杯咖啡。猶豫再三,還是打消念頭。将要的離別最難受,那是懸在脖子上要落不落的鍘刀。

明鏡舍不得明樓。

她站在樓梯上想,舍不得,又怎麽辦呢?她不知道能撐明家多久。走一步,看一步吧。家裏還有明臺,明臺也得走。她心裏想着,明樓明誠在法國那邊站住了,就把明臺送去。明臺一走,她就沒了顧忌,總算能……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的視線飄向虛無的遠方,在黑暗中默默站了許久,轉身回卧房。

明樓根本沒換睡衣。他筆直坐着,面前攤着一本書。淳姐身體不大好住院,醫藥費明鏡不吝,但暫時找不到人手。這幾天飯菜都是叫的相熟的大酒店,衣物送去洗衣店。明樓說不着急叫明臺回來,明鏡也就沒着急,明臺回家來跟着遭罪。

冷冷清清的。

明樓閉着眼,大腦飛速運轉。

在戴笠面前,他一點沒着急,因為顧順章在見到蔣中正之前,絕對不會吐露“真正的”秘密。顧順章最怕別人搶功勞,徐恩曾手下的人個個不是善茬,要防着他們。見到蔣中正,就難說了。

今天蔣中正會在南京見顧順章。

顧順章咬出自己,會不會牽連大姐和明臺。

明樓蹙着眉,他太陽穴一跳,疼痛瞬間攫取他的一切感知。明樓趴在桌上,到處摸不到薄荷油阿司匹林。淳姐不在,總不能喊大姐起來。明樓咬着牙站起,溜着寫字臺一邊坐到地上,抱着頭抵着膝蓋。明天走不走?走,留下大姐。不走,王天風肯定懷疑。明樓有理由确信王天風就是戴笠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線——雖然王天風本人可能都不知道!

這次回國中組部部長陳祖燕沒找他。調查科科長徐恩曾倒是找人跟他“敘舊”,那是明樓在中學的同學,他對這位同學壓根沒印象。徐恩曾這兩天焦頭爛額,大概在想怎麽把自己身邊機要秘書是共黨這件事糊弄過去。

疼痛的岩漿在明樓頭顱裏翻滾,他痛得冷汗直流,下意識喊:“明誠……”

沒人回應。

明樓咬着手腕,悶悶地一哼。

明誠夢見一只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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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嚴英俊的巨虎,令人心生敬畏與喜悅。明誠想上前摸摸它,它額前突然湧出血,彌漫眼睛,染得虎目血紅。巨虎痛得咆哮,在地上打滾,帶血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

我要怎麽做?我要怎麽做?明誠心慌,他手足無措地跪在巨虎身邊,看着威風凜凜的獸王生不如死,卻無可奈何。

我要怎麽幫你。

明誠醒來,剛晚上七點。今天下午回來得早,本來想休息一下,結果真睡過去。不知道小憩時做的夢有沒有喻義,淳姐在就好了,一定會絮絮叨叨說夢見老虎代表什麽。大哥每次聽到這種言論都要笑,笑淳姐的思想太不科學。大哥……

大哥。

明誠翻個身,他沒換睡衣,直接倒在床上,并不講究。少個人,生活精細不起來,也沒有做飯的興致。鬧鐘兢兢業業提醒他現在是晚上七點半,該吃晚飯。明誠眼前耳邊還是掙紮的虎嘯,他心情煩躁,沒開火,依舊用法棍沙拉打發一餐。

早上八點半,上海。

葉琢堂的秘書拿到醫院的檢查報告,第一時間送給葉琢堂。葉琢堂上了年紀起得早,正在花園裏散步。他看到秘書遞過來的報告,一時之間竟然有些不敢打開。秘書識趣退下,葉琢堂拿着報告坐到躺椅上,平複心情,慢慢打開。

他的眼睛一動。

過了許久,葉琢堂合上報告。秘書站在遠處,根據多年的經驗,這個報告結果必定不盡如人意。葉琢堂喜怒不形于色,這對他而言,已經是失态。

葉琢堂似乎在想什麽。這一次并沒有很久,老先生溫和地吩咐秘書:“去買火車票。我要馬上去南京。”

秘書一愣:“我們可以坐車……”

葉琢堂平靜:“我搶時間。馬上去買票,要最近最快的車次,讓南京那邊的人派車等着。”

“好的葉先生。”

明鏡叫來早飯,明樓幾乎吃不下去。明鏡笑着拍他:“又不是第一次離家,怎麽了?”

明樓強笑:“我在想,要不然不走了吧。”

明鏡立即道:“不行。不要胡鬧。中午吃過午飯就送你去碼頭。”

明樓幾乎沖口而出:“姐……”

明鏡笑,突然伸手捏住明樓的臉。明樓被這個動作吓傻了,明鏡卻輕聲道:“怎麽跟明臺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到了法國給我拍個電報,隔三差五寫封信,就可以。再說什麽留下來的胡話,我真要生氣的。”

明樓艱難地吞了一勺粥,滿嘴泛苦。

吃完早飯收拾東西,明鏡吩咐園丁門房司機把明樓行李裝車,等吃完午飯馬上就走。明樓坐在客廳沙發上看報紙,溫和沉靜。他心裏驚濤駭浪,面上笑得溫煦柔和:“大姐,我這次回來得急,沒給明臺帶禮物。您看我這裏有支金筆,是我最心愛之物,送給明臺吧。”

明鏡接過金筆,這金筆是明樓用了很多年的,筆握上一圈疤,似乎裂過。

“你送人也不送個好的,送個修過的。”

“這真是我最愛的,這幾年一直不離身。讓明臺拿着用功讀書,不要糟踐了。”

“好啦好啦。”明鏡收下金筆,“他要是嫌棄不要,我可不管。”

明樓笑笑。

中午一點,南京。

顧順章等待許多天,終于熬到蔣中正肯見他。他身負許多重要機密,這些機密令他自信,他早構想了無數遍蔣中正如何對自己倒履相迎,如何對自己另眼相看,自己又如何加官進爵。他幾乎算得上被蔡孟堅押解到蔣中正官邸,不過他不在乎。他們在後門等了許久,才有人來開門。沒有進正廳,進一個小的會客室。顧順章看蔡孟堅,蔡孟堅懶得理他。又等很久,才有個人進來。顧順章當然認得他是蔣中正,一激動就站起。蔡孟堅慢一步起立,對着蔣中正立正敬禮。蔣總司令和蔡孟堅握手:“你很努力,不錯。”

蔡孟堅還沒回答,顧順章伸出手,要和蔣中正握。這下不光蔣中正,連蔡孟堅都驚奇了——你是個什麽東西?

蔣中正笑一聲,似乎看到顧順章,又似乎沒看到,站着客套勉勵幾句。客套完,蔣總司令的秘書進來,低聲說了幾句話,蔣中正轉身出門。顧順章想象中的盛大迎賓一概沒有,蔡孟堅都不忍心看他。

蔣中正快步走出官邸,親自迎接一輛黑色轎車:“您怎麽來了?不是不舒服?”

葉琢堂仔細觀察蔣中正,發現總司令面上并無喜色,一派平靜。葉琢堂笑笑:“突然想來南京逛逛,就來了。我這個年紀,我這個病,想起來什麽就得做,不然誰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沒打個招呼貿貿然過來,是不是打擾你的事了?”

蔣中正想到自己會客室裏那個東西,幾乎覺得好笑,根本難以啓齒:“沒有,無關緊要的人,無關緊要的事。您來南京,便是最重要的事了。”

顧順章趴在會客室的窗子上往外看,看見轎車,看見蔣中正疾步往外迎接,看見轎車裏下來個有派有款氣勢淩人的人……他想象中的,蔣總司令迎接自己的場面。

“那是誰?”

蔡孟堅要把顧順章領出去,只能等他,不耐煩道:“葉琢堂。”

葉琢堂低調一輩子,浙江幫的財閥中,大多數人認識虞洽卿而不知道葉琢堂。顧順章知道,顧順章太知道他是誰了。

蔡孟堅催促顧順章快走。顧順章對着蔡孟堅,笑一聲。

下午兩點,上海。

明樓的行李已經運上船,他和明鏡道別,登船。甲板上的露天咖啡廳已經開放,明樓坐着喝咖啡。明鏡一定還在船下等,明樓喝一口咖啡,王天風觀察他半天,突然笑道:“你緊張什麽。”

明樓看他一眼:“你說什麽?”

王天風湊近他:“你緊張什麽。”他臉上浮現笑意,“你好緊張啊,明樓。”

輪船突然拉響汽笛,高亢的聲音倏地揪住倆人的神經。王天風一縮脖子,他第一次坐輪船。

明誠早上八點出門。出門之前收拾整齊,刷牙洗臉……刮胡子。明樓刮完胡子有個向上仰下巴檢查鼻毛的姿勢,明誠每次刮完也這麽幹。在臉上揉完搓臉油,明誠鄭重地戴上懷表。小巧玲珑的懷表金屬殼子冬天早上摸起來是一小塊冰。明誠并不打開看,他把懷表塞進貼身襯衣口袋。涼意貼着心跳刺激得他一哆嗦,緩一緩,等到體溫把懷表暖熱。

明誠修長的手指摁在自己左胸,自言自語。

“我能把你焐熱嗎。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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