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二天,明樓在泰勒先生的診所約見美國駐瑞士大使館武官梅爾先生。梅爾隸屬于美國陸軍情報局,實際職位是美國陸軍情報局瑞士聯絡官。
這次約見費了明樓兩年周章,必須一擊成功。早上起來,明誠鄭重地收拾他。
明樓略略仰着頭,明誠輕快地給他塗剃須膏,使用老式的剃須刀——明樓對剃須刀沒有要求,明誠鐘愛這種寒光閃閃頗像兇器的折疊刀。他修長的手指拈着老式折疊剃須刀,鋒利的刀刃在明樓皮膚上溫柔滑過。明樓上過解剖課,當然知道人體的頸部有多脆弱。日夜不停跟着心髒跳動的動脈輕輕一劃就是致命傷,他曾經很好地利用這一點,那人的血全都噴上天花板。明誠的折疊刀鋒利地對着他,一刀就能要他的命。
明樓很享受這種尖銳的感覺。愛意的絕對信任與人體本能的戰栗針鋒相對。明樓的視野裏不照鏡子的話看不到整把刀,只有銳利的冷光對着他的視覺耀武揚威。
明誠垂着長長的睫毛,刮得很認真。他熱愛這項晨間活動,他從十幾歲起就開始妄想,如今妄想竟然成真了。當年他看到明樓站在晨間的光影中微微仰頭,喉結略略滑動,他想走上去狠狠地親吻。他嘗試自己刮胡子,他看着鏡中的自己,卻沒有血液潮汐的快感。
就是他。
只能是他。
大哥。
明誠被觸動,上嘴就啃。明樓吓一跳:“剃須膏!剃須……”
明誠右手拿着刀,胳膊環着明樓脖子,左手按在明樓胸膛上,使勁地啃咬明樓。他沒有接吻的訓練,不得其法,只能蠻橫地又吸又咬。明樓被他咬得夠嗆,這只小豹子……他伸手摟住明誠的後背,扶着他的後腦,好好地教導他,到底應該……怎麽接吻。
明誠很高興,嘿嘿直笑。明樓洗臉,他跳躍着去給明樓熨襯衣,熨領帶。明樓換上正裝,明誠給他打領帶結。手指稍稍碰到明樓下颌的皮膚,明樓微笑。明誠打的結冷硬強勢,非常有雕塑感,把明樓牢牢地鎖住,扣住一輩子。
明樓明誠像模像樣西裝革履地出門。出門之前,明誠在明樓這個不開竅的耳邊輕聲道:“大老虎。”
明樓面上浮起笑意。
明誠守在診室外面,明樓和梅爾先生泰勒先生商談許久。出來的時候大家很客氣,握手道別。都是皮笑肉不笑的禮貌,一般人還以為他們親如兄弟。明誠觀察明樓的神情,發現他是真的心情不錯,看來商談有重大進展。
回去的路上,兩人步行。巴塞爾機動交通工具非常少,他們在狹窄悠長的小路上慢慢走。巴塞爾十一月份似乎比巴黎要冷,金色的落葉被風拂落在街上,白雲在碧藍的天上是琉璃絲絲的花紋。不遠處萊茵河流淌過,河面上漂着游船。他們想起裏昂,那天晚上聽音樂會,馬車走過羅讷河上的橋。羅讷河漆黑如鏡,盛滿星光。
明誠雙手插兜,頑皮地倒着走,看着明樓笑,笑得很得意。明樓知道他在得意什麽,他覺得他征服了自己,自己屬于他。好吧,事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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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誠一點不擔心摔倒,就倒着走,就看明樓。明樓發現路上的石塊會拉他一把,明誠明亮的眼睛灼灼生輝。
明誠看到街邊小店想買點紀念品。巴塞爾主要說德語,明誠的德語如同明樓的俄語,抒情一把背個詩還行,日常交流非常無力。好在巴塞爾人民多少聽得懂法語,明誠和店主雞同鴨講地還價,居然還下一些,聽得明樓直樂。
還沒長大。明樓不動聲色地看着明誠,既罪惡又愉悅地想,明誠在他心裏長不大。
明誠買了一座小型的聖女像,約有二十公分高。挺有德國哥特藝術的感覺,精細又略帶刻板。
店主小心地包裝好聖女像,明誠抱在懷裏,兩個人和店主道別,離開小店。
巴塞爾挺好。瑞士是中立國,外面打死打活,這裏風平浪靜。明樓和明誠在瑞士抓着快樂的尾巴,享受這一刻的寧靜。
“中國哪天也能這樣平靜呢。”明誠嘆氣。
“快了。”明樓輕聲安慰。
回到旅店,明誠非常嚴謹地檢查屋子是否被進入。他明确向旅店提出,他們不在時不要打掃衛生。明樓看着明誠重點檢查自己的房間,結論是沒人進入。确保幹淨安全,明誠松口氣。
明樓坐在寫字臺前,微笑:“這次會面我會親自寫報告,然後交給你,你想辦法上報家裏。”
“是。”
“不用這麽嚴肅。今天我看着梅爾,忽然覺得挺有意思。”
“什麽有意思?”
“美國人真是英國人的……後裔?親戚?一脈相承。英國人獨據一島,光榮獨立。美國也就是個更大的島。”
明誠倒茶:“如果再來一次大戰,美國會參戰嗎?”
“必然不會。但肯定有人拉它進來。”
明誠憂郁:“看來真得還有大戰。”
明樓伸出兩根手指:“第二次。現在看來,免不了了。”
晚飯過後,明誠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擔心那個笨蛋到底明白沒有,笨蛋同志正在不緊不慢捯饬自己。
脫衣服,洗頭發洗澡。平時完全沒有用香水的習慣,現在有點後悔。洗完出來穿着浴袍擦頭發,換上便裝。半幹的發絲搭在眉眼上,英俊又落拓。對着鏡子想了半天,戴上眼鏡。再想想,解開襯衣兩個扣子,整理領子。
明誠等了半天,氣呼呼地犯迷糊,心裏罵罵咧咧。心想自己多聰明一個人,看上個遲鈍的呆子。果然沉迷美色要不得!
今天晚上他要還想不明白就別想了,禾禾。
房間門終于終于被輕輕打開。明誠長長吐口氣。
明樓打開房間門,閃進來。明誠躺在被子裏,半趴着,背對他。明樓兩步走過去,伸手探進被子裏……什麽都沒穿。
被子下面的明誠,什麽都沒穿。
明樓微涼的手輕輕撫過年輕健康的皮膚。飽滿,有彈性,順滑。明誠呼吸紊亂,明樓用氣音笑,低沉厚重的聲音缭繞,像催情的香氣。
明誠不動,明樓撫摸下去。
背,永遠挺直。被西裝箍得周周正正,只有他知道明誠的蝴蝶骨有多性感,仿佛天使降臨人間,小憩時收起的翅膀。脊柱,往下是腰。腰很細,很薄,很有勁。手指在腰上流連不去。腰容易讓人迷戀,因為那是擁抱時安放胳膊最舒适的位置。再往下,一對腰窩。當初明樓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腰窩,的确是“聖域”……它們在明誠身上甜甜地誘惑他,誘惑他,來呀……
再往下,明誠攥緊床單。
翹挺的臀部,柔軟的秘密地帶。
明誠翻身瞪明樓,正對上明樓搭着下垂發絲的金絲眼鏡,還有眼鏡後帶着笑意的眼睛。
明誠心裏小火苗噗呲一聲徒留一縷青煙。
明樓輕輕揉捏,撫摸,明誠抓着被子,仰着脖子吞咽一聲,斷斷續續艱難道:“你……嗯……你反應過來了……”
“再不明白,就真是笨蛋了。”明樓低聲笑,“我怎麽也不是啊。”
那時明誠在快樂的頂點抱着他哭叫:“老虎,老虎……”
明樓後來問他什麽意思,明誠神情隐秘:“其實你自己不知道,你是只老虎。當你獸性大發的時候,你就變成老虎,吃掉我。”
明樓低頭用嘴唇含着明誠的嘴唇,手上的動作令明誠顫抖:“老虎想要吃人。”
明誠哆嗦着聲音:“老虎要吃我。”
明樓笑一聲:“老虎只吃你。”
明誠伸手扯明樓襯衣,扣子崩一地。他胡亂地摩挲明樓堅硬厚實的胸膛,他愛這裏,愛這裏傳來的心跳。
明樓很鎮定:“啊……明天要怎麽跟旅店解釋床單問題呢?”
明誠急得踹他:“這是咱家的床單被套……你睡了兩天了還沒發現?”
明樓親吻他:“那我不客氣了,小豹子。”
欲望是只虎。它就在心裏,時時咆哮,饑欲飲血。野獸一旦掙脫樊籠,禮義廉恥,煙消雲散。
虎需要血肉。
明樓需要明誠。
“我來了。”
他斯文地,柔和地,輕輕笑。
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停泊在黃浦江上的日軍第三艦隊炮彈傾瀉上海。國民黨軍隊只剩八百人死守,淞滬會戰這場三個多月的災難進入尾聲。十一月十日上海市長召開決戰會議,勉勵誓守上海,第二天天沒亮他就帶着一飛機金條倉皇逃跑。留下的人,不斷湧入的難民,殘垣斷壁的街道——國軍有力氣還擊的時候曾經有四個導彈誤炸上海市中心,尤其是南京路,死了約有兩千人——上海的末世。
法國神父饒家駒建立起一個難民營,在毗鄰法租界的南市區。這個高個子威嚴的老先生在大戰中丢了一條胳膊,他用木棍做成的假肢敲日本兵的腦袋。四面八方湧入的難民慘像讓饒神父不停歇地鬥争,他必須安排一切可以可能的救助。老先生喜歡小孩子,他兜裏經常裝着糖果分給難民中的兒童。難民營裏并不是事事順心,中國人很缺乏秩序與自覺,都是難民還有搶劫行為。饒老先生曾經喝止幾個成年人搶劫一個孩子,因為那個孩子身上穿着價格不菲的皮制大衣。這一年的上海比任何時候都冷,十一月份的濕冷已經像扒犁扒刮着人的心。
穿着皮制大衣的孩子很蒼白,膚色和神情都是。他用地道的美式英語問饒神父,中國是不是要滅亡了。
饒神父摟着他,不停地安慰:“一切都會好,都會好,親愛的,不要怕。”
上海失守,南京政府陷入極度恐慌。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民國政府正式遷都重慶,放棄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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