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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三九年九月六日,明樓在家中見到自己的繼任者。明樓跟他握手,詢問老家的情況。
對方見明樓有些緊張。地下黨內部略帶傳奇色彩的王牌特工,一個活在傳說裏的影子,誰都不能确定這個巴黎的負責人到底是誰——直到他見到明樓。
他震撼地發現這位名聲顯赫的明大教授,竟然就是地下黨巴黎負責人。
明樓輕笑:“現在,我來告訴你這十多年我在法國都幹了些什麽……我說的這些,你必須全部記住。不能用筆,用腦子,用心,刻到你的骨頭上。我們的黨已經經歷過太多的沒頂之災,吃一塹長一智,這就是我們的‘智’。”
明樓開始背人名。
繼任者聽得滿身冷汗。這份名單,不同國籍,不同種族,不同階層,不同職業,甚至不同信仰。銀行,電報公司,大使館,美國陸軍情報局,大學,工廠。繼任者顧不上擦汗,拼命記住。
“這些不是我發展的內線。”明樓背了許久,“他們是可靠的特情關系。你要合理利用。”
明樓交給他一把鑰匙:“這是我這些年來的運作。在瑞士巴塞爾銀行中。”
繼任者突然覺得茫然,甚至恐懼。他完全沒想到一個學者能把地下工作經營到這個份上,情報來源四通八達。
“不用擔心,你很快就會上手。都是從第一天開始的,當年我第一天踏上巴黎的土地,除了茫然,連錢也沒有。”
明樓拍拍他。
明誠坐火車回裏昂一趟。
他要去看望古蘭教授。
老教授一九三五年去世,他沒來得及探望。離開法國之前,要去看看老人家。
貝赫琳已經嫁人生子。不知道多瑪在哪裏。同班同學大多數沒有什麽聯系,蒲公英一吹,全散了。
明誠打電話聯絡貝赫琳,想請她出來喝茶。貝赫琳話筒裏的聲音沒有變化,還是少年時的出谷黃莺。她拒絕了明誠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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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你心裏的形象美嗎?”她問。
明誠笑:“美。”
“那就保持吧。”貝赫琳經歷了一切女人的尴尬。生子,身材走樣,偶爾照鏡子,簡直認不出自己。話筒那邊的男人聲音更加低沉悅耳,他應該是比中學時代更出色了。
貝赫琳挂掉電話。
明誠到達公墓,通過管理部門找到古蘭教授的墓址。明誠站在古蘭教授墓碑對面,恍惚中覺得悚然。原來生命真的有盡頭,所有人都有這一天,他有,明樓也有。古蘭教授已經完成了他一生的使命,明樓明誠依舊在征途。
明誠放下花束,對着古蘭教授墓碑沉思。公墓很寂靜,面對真實的死亡,活着的人感慨總是很多。
沉睡的已經沉睡,夢卻要留給清醒的人做。
“感謝您當年的一席話。我已經明白自己出洋來法為了什麽,我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麽。過程很不容易,但是我知道了。中間有許多波折。要是您還在就好了,我能聽聽您的意見。
“我大哥來不了,他托我向您道謝,當年多得您照顧。您是個好老師,他很想念您。我們要離開法國,也許再也回不來。因此我來道別,原諒我們這麽多年沒來看望您。
“您說過,當年第一批法國傳教士到達中國,花了三年時間, 差點死在海上。我到達法國,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現在有了海空綜合運用的技術,時間縮短到不滿三周。以後肯定有更先進的技術,更快捷的運輸辦法。那時候,迷茫的人會不會少一些?”
明誠深深鞠躬。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來,跟古蘭教授道個別,算個儀式。他直起身,離開公墓。
明樓明誠動身離開法國。從巴黎坐火車到馬賽,再坐船。登船後明誠站在船上,一直往碼頭那邊看。明樓站在他身後,輕聲道:“想什麽呢?”
“想我第一次坐船,第一次離開家,第一次到法國,從馬賽到裏昂,第一次知道法國倆男的不能開房。我在火車站跟售票員說話,她一說法語,我就愣了。”
“你……還不準我雇人搬行李,咱倆扛行李。”
明誠有些難受:“我想念裏昂,想念那個小屋子。”
明樓溫和地安慰他:“我們是要回家。”
對,我們要回家。闊別已久的家鄉,最接近天堂和地獄的,我們的家鄉。
明誠和法國道別。
晚上睡覺前,明樓笑道:“不知道明臺怎麽樣了。”
“他應該早就到香港了。”明誠拿出明樓的睡衣。這一次,沒人往行李箱塞青團。
九月底,明樓明誠到達香港。一到香港明樓馬上去拜會杜镛。時間卡得剛好,杜镛在香港低調地辦了個生日會。明樓并沒有受邀,他聯系到了也在香港的杜镛的學生汪曼雲。
汪曼雲原本是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委員,和明樓差不多大,兩人交情不錯。七七事變之後國民黨逃進重慶,他被留在上海工作,自認是個“棄子”,要找條後路,跟汪僞李士群勾搭上。汪曼雲當然不知道明樓底細,只以為明樓是非常有名的留法經濟學教授。杜镛附庸風雅,喜歡和明樓這種才俊打交道,更何況……汪曼雲又不傻,他更清楚明樓的背景。明銳東,這個死了多少年的家夥,依舊能活在那麽多人的口中心裏,生前得是個什麽光景。
汪曼雲将明樓引薦給杜镛。杜镛蟄伏香港淺水灣寓所,高聳的顴骨愈發清奇,整個人瘦而愈堅。當年他統領青幫,抱着租界大腿壟斷上海毒品生意的風光不再,竟然也沉得住氣。國民黨汪僞都想拉攏他,他哪邊都不得罪。
明樓畢恭畢敬給杜镛磕頭拜壽。杜镛聽到明銳東三個字沒反應,沒正眼看明樓。明樓既不尴尬,也不局促,氣勢風度一點沒損,依舊帶着敬意,溫聲言笑,全是歷練過得豁達大氣。
杜镛終于看他一眼。
杜镛不識字,後來能看懂幾個,秘書每天給他安排行程必須得盡量簡化,字寫得核桃大。這樣的還有“學生”,因為他熱愛當“先生。”
杜镛應付了其他拜壽的,不緊不慢:“法國怎麽樣啊?”
客人們面面相觑,香港是英殖民地,中間留英留美的多。明樓聲音從人群裏冒出來,不高不低:“曾經的學生,如今超過老師了。”
杜镛耷拉着眼皮,沒吭聲。
宴會散去,杜镛的秘書笑着攔下明樓:“杜先生有請。”
香港法律禁止私人配槍,明樓一眼就看到秘書腰上鼓出的槍托。
杜月笙,即便在香港,依舊是杜月笙。
香港淺水灣酒店。
一名清潔工推着清潔車慢慢走着。他默默地融入了華麗酒店的氣氛中,絲毫不顯眼,人們看到他也像沒看到。越是高級的酒店,越不允許清潔工有存在感,他溜着牆根,悄悄将車推進了洗手間。
洗手間裏只有一個胖男人在鏡子前洗手。他心裏有事,感到有清潔工進來,還下意識地讓一讓。他的調查結果有些驚人,雖然他沒有直接的證據,他必須提醒日本高層小心明樓這個人……
胖男人無意間看到鏡子裏一名清隽的,瘦高的,穿着清潔工衣服的年輕男子,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後,微微一笑。
原田雄二根本沒來得及發出他人生最後一聲慘嚎,便被人利落地扭斷頸部,一命嗚呼。
宴會散去許久,明樓才獨自一人出來。他一出來,杜家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秘書對他都帶着幾分敬意,禮貌送他上車,目送他的轎車潇灑畫個圈,駛出停車場。
明樓明誠同時吐一口氣。
他們倆剛從戰場下來,神經依舊緊繃。明樓翻車後座上原田雄二的皮包,裏面他調查明樓的資料,不得不說已經觸及關鍵點。
“殺他是不得已。以後萬不可如此行事。”明樓收起文件,“這家夥一死,同在香港的我嫌疑豈不更大。”
明誠道:“咱們內部應該是有變節者,或者根本就是間諜。這事必須馬上上報,知道你身份的又不多。”
“有一個。雖然他已經死了。”明樓很平靜。
明誠瞬間不寒而栗。
顧順章。
他到死沒有吐露更多的機密,也許是他想憑借這些機密保命,也許是他不想便宜了徐恩曾戴笠為他人做嫁衣,也許是蔣中正的輕視激起了他一點傲氣——他總歸是死了。
他到死都沒閉嘴!
明誠攥方向盤:“你是說,他有可能會告訴別人?”
明樓閉眼休息:“往下我們會很艱難。這個人在暗處看着我們。他在哪裏?在中統?在軍統?在汪僞?還是在根據地?”
明誠道:“我們下一步去哪裏?”
“去陳公博那裏。”明樓很悠閑,“他邀請我回來的,當然得去拜訪他。周佛海拉攏一幫搞經濟的,比如唐壽民,陳公博能不着急?所以他拉攏我。汪兆銘發表豔電以後,他一個鐵杆親信反而縮在香港不動彈,沒準備好明目張膽做漢奸,真是……幽默。”
明誠一猶豫:“去港大嗎?”
明樓沉默良久:“讓明臺安心讀書吧。希望他別再捅看不起先生之類的簍子。”
明臺不在香港。早在九月初,他乘坐上海飛往香港的航班上,遇到一個人。圓臉,留着一字胡,說話溫和透着冷意。
來者不善啊。
明臺閱讀手裏的《西印度毀滅述略》,面帶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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