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明誠一早起床,去機場查詢明臺乘坐的航班。上海兩個民用機場,一個虹橋一個龍華,全都被日軍占領。專門辟一處小廳作民用,其他地方作軍用,衛兵把守。
往虹橋去的路上到處設網架機槍,走幾步就要被攔下查證件。幸而明誠開的是“新政府”的公車,車頭上插着日本旗,遇到的麻煩少。明樓尚未正式就任,明誠作為秘書處主任提前去領取一應證件文件,這就派上用場。
淞滬戰役前後打了幾個月,上海破破爛爛。日本人聚居區在修繕,其餘的放棄掙紮一樣,碎磚爛瓦對着蒼天。
明誠默默地開車,走過他的家鄉。
陳公博官邸舉行私宴,宴請志得意滿覓得封侯的高官們。明樓坐着出租車到達,陳公博看他進來,随意笑道:“給你配的車呢?”
明樓微笑,低聲:“幹點私活,手底下太笨趕不及了。”
陳公博反而沒放心上,轉臉跟明樓介紹:“來來來,希聖我跟你提過的,這位就是明樓。”
明樓連忙跟對面的人握手:“陶先生久仰。”
陶希聖比明樓大六歲,嘴角天生往下抿,嚴肅又不近人情。研究歷史故紙堆的人,腦子裏大概也是陳舊無用的忠勇仁義。他應該是個嚴厲的教授,或者嚴謹的學者,明樓覺得驚奇,這樣滿臉“峭直”的人是怎麽混到漢奸堆裏的。
陶希聖對明樓還算客氣:“明先生,久聞您博學。我正想着,哪天跟你單獨讨教切磋一下歷史與國學。”
明樓笑:“陶先生是真正的‘博學’,于歷史上見地獨到,今後怕是要成家立派著書立傳的。我怎麽好意思跟您‘切磋’?平白露怯。”
陶希聖不知道怎麽回事,沒有笑意,全身不自在,僵硬地端着酒杯罰站,聽明樓說他“成家立派”,冷笑着脫口一句:“著書立傳不敢想,千古罵名可期。”
所幸他聲音不高,旁人沒聽見。明樓低聲:“陶先生慎言。”
陶希聖再不說話。
陳公博坐在沙發上,眯着眼微笑。明樓捏着酒杯跟幾個人站在不遠處聊天:“曾經有人告誡我,不要随便跟人聊經濟。因為一涉及經濟,我馬上就滿腦子數據金錢,既沒品,又無聊。我接受意見,除了開會做報告,實在是不敢多談經濟。”
門外有人匆匆走進,低聲跟陳公博耳語。陳公博一愣,随即點頭:“讓她進來。不用特別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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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正在妙語橫生,無意中一轉臉看大門,瞬間吓住。他表情動作不大,手中的酒杯裏的液體驚濤駭浪一晃蕩。
門外款款走進一名女子。
這麽多年不見,她還是那樣。端莊,大氣,古典小說裏的大家閨秀。她并不特別明豔,但令人一眼難忘。她站在滔滔江水另一邊,高不可攀。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明樓的親姐姐。
明鏡踏着兇器一般的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到明樓跟前,定定地看着他:“明長官,你好啊。”
明樓心裏一涼:“姐……”
明鏡輕笑:“不敢當。”
她左右仔細端詳明樓:“這麽許多年沒見,你出息了。”
明樓求饒似的:“姐……”
陳公博一晃下巴,旁邊有人出來打圓場:“明董事長您來了,早聽聞明董事長風姿不凡,現在一看真是光彩照人……”
明鏡轉臉看他,面無表情,他立即閉嘴。明鏡站在大廳中央,環視一周,好奇似的一張一張臉辨認。新政府的官員們很尴尬,對着一個女人生出些許懼意。她什麽都沒做,她只是,用清亮的目光……打量他們。
明鏡掏出一封恐吓信,裏面兩顆空子彈。她把空子彈拍在陳公博面前的茶幾上,不知哪兒來的勁,酒杯跟着一跳。
“我明鏡十七歲掌家,大風大浪都見過了。想吓唬我,麻煩你們用用心。”
明樓終于忍不住:“大姐你……”
明鏡轉臉看他,柔聲道:“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明樓回答:“前幾天……”
話音未落,被明鏡一耳光抽得眼前一黑。明長官大庭廣衆之下挨打,只是低着頭一聲不吭。警衛想阻止,陳公博身邊的人沖門口輕微搖頭。
明鏡怒視明樓,眼睛越來越紅,泛起眼淚:“你給我回一趟家!”
明樓還是低着頭:“是,大姐。”
明誠查了虹橋機場,那天沒有飛機飛香港。他再去龍華機場,離得不近開車開得心急火燎。他滿腦子明臺的聲音。小時候的,成年之後的,笑着喊他:十五!十五~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明誠問他,那誰是初一?
明臺颠颠跑了。
明誠咬牙切齒:本來以為你老實了,考上港大我還挺高興。老老實實做學問,有什麽不好?混球一個……
你給我等着!
阿香在家鬼鬼祟祟做衛生,看見大門進來一個魁梧威嚴的男人。她有點心驚膽戰,看他像大少爺,否則門房不能放他進來。她試探:“大……少爺?”
明樓臉上還有巴掌印,看她一眼,盡量和顏悅色:“大姐呢?”
阿香怯怯:“大小姐說了,您回來,就直接去小祠堂跪,跪,跪着……”
明樓吐口氣,很禮貌:“謝謝。”
阿香目送傳說中的大少爺上樓,心裏驚疑不定:為什麽他那麽吓人?
明樓推開小祠堂的門,明鏡站在牌位前面,看着明樓。明樓關門,脫大衣,跪下。
明鏡冷聲:“當着明家列祖列宗的面,講講你在做什麽。”
明樓沉默。
明鏡拔高聲音:“說!”
明樓深深呼吸,放輕聲音:“做我該做的。”
明鏡笑了。她柔和地看着明樓:“那為什麽不敢回家。”
明樓無言。
“我在報紙上看到你的名字,還不敢相信。明長官,你混得好,這麽光宗耀祖的事怎麽不回家?咱們明家都沾沾你的光。來你跟爸爸講,你對着爸爸的牌位講你在做什麽!”明鏡聲音發抖,目中壓不住淚光,越蓄越多。
明樓擡頭看到“明銳東”三個字。
心被踐踏,被碾碎,疼得麻木,明樓咬緊牙關忍着,重複一遍:“做我該做的。”
明鏡怒不可遏拿着家法給明樓一棍子:“你清醒一點!”
明樓硬挨一棍子,一動不動。明鏡眼淚再也止不住,彎腰抓明樓的領子:“那汪兆銘是個什麽東西,那陳公博是個什麽東西,那一屋子癟三都是什麽東西?你和他們混在一起。你要怎麽跟爸爸講?爸爸怎麽走的,那一車的血你記不記得?啊,你記不記得?”明鏡泣不成聲,明樓沒有表情,跟着流淚。
大姐為了保他的風骨,為了保明家的風骨,拼命這麽多年。
煙消雲散。
姐姐在哭,可是明樓什麽都不能解釋。
他只能閉上眼,等着挨家法。
明鏡哭得更厲害:“明樓你……怎麽回事?不是一直在當學者?你回來做什麽?這些年你怎麽了?你怎麽變這樣……你到底是個什麽人?”
明樓睜開眼,終于對明鏡吐露三個字:“中國人。”
明鏡看他,他再不說一句話。
做他該做的,中國人。
明鏡跪在明樓對面,摟着他大聲地哭,哭得聲嘶力竭,哭幹淨二十年的委屈。
明樓直挺挺地跪着,聽姐姐的哭聲。
龍華機場……明誠終于找到明臺的航班。同航班的乘客有很多,暫時沒發現什麽蹊跷。他和大哥琢磨過,如果是綁架,不能一個月一點音信也沒有,怎麽也得要錢。不是綁架,明臺精神狀态良好聲音飽滿底氣十足,那他去哪裏了?他偷跑了,誰有能力在港大安插個替代品?
大哥當時下眼皮直跳,他在發怒的邊緣:“這手法是戴笠手下常用。當年我參加調查處的訓練……大同小異。”
得戴笠真傳的……可不就是那王八蛋。
明誠決定把名單帶回去給明樓看,開車離開機場。回到市區,已經快天黑。日軍加強警戒巡防,就算是新政府的車也要查。明誠等得心急,看那幾個日本兵吆五喝六的,心裏悶火。
明誠前面的車好像是工部局的,看車牌像是工部局巡捕房,被日本兵糾纏,沒完沒了地審問,用槍托威脅性地敲車身,大聲地用日語嘲笑奚落。
開車的應該是個白人。日本人在上海簡直像是報仇,作踐中國人,作踐西僑,他們蜷縮的精神難得伸展,一發不可收拾。
明誠檢查很快通過,畢竟漢奸的證件,還是很好用的。巡捕房的車似乎跟他同路,一直在他前面。明誠有點好奇,看那輛車停在路邊,司機下車買煙——雷歐!
明誠很震驚,真是雷歐!這麽多年,他似乎沒什麽變化。神情郁郁,還有些憤恨。
明誠停車,上前拍他。雷歐吓一跳,轉身看明誠,半天沒認出來。明誠笑道:“還記得我嗎?法國大革命?明樓,我是他弟弟,明誠。”
雷歐恍然大悟:“你變了好多……真沒想到還能遇上……你……”他一瞥明誠身後的車,表情變了變:“你現在是日本人?”
明誠仿佛挨了一棍子,無力地争辯:“不,不是。還是中國人。”
雷歐一臉了然:“哦。”
明誠咳嗽:“你……還好嗎?”
雷歐坦然:“正在打算辭職回國。”
“不在上海了?”
“日軍進來以後要求公董局增加席位,巡捕房增加日捕,一步一步,這裏很快是日本人的了。”
雷歐點燃一支煙:“英國佬明确表示如果日軍入侵租界,英國不會幹涉,它希望美國或者法國組織有效反抗。你看這世界上只有英國佬聰明。”
“法國會保護租界嗎?”
雷歐看着明誠笑。
“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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