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明樓打明臺一頓,明臺早飯午飯沒有吃,下午開始發燒。明鏡也沒下樓,自己在卧室躺着。阿香用砂鍋把米粥炖得爛爛的,給明鏡端了一碗,勸她喝了些。

明樓自己在書房呆着,兩眼放空。明誠端杯天麻水給他,輕輕放下。兩個人對着沉默,一個站,一個坐。

明誠垂着眼睛:“其實你是想揍我,是吧。”

明樓沉默。

明誠聲音微微提高:“你沖明臺撒什麽火?”

明樓還沉默。

夕陽要落不落,影子被斑駁渾濁的暗金光線無奈地拉長,拉長,拉到極限。明誠兩只手拍明樓的桌子,明樓緩過神來看他。他雙手支撐着書桌探身吻明樓。

明樓的眼睛微微睜大。

明誠低聲道:“我不道歉,永遠不。你有信仰,我也有。你有工作,我也有。你有重要的愛人……我也有。”

明樓垂着眼睛。

明誠的眼神在餘晖中非常亮,亮得清靈坦蕩。明誠直視明樓,逼他看自己:“報國行赴難,古來皆共然,哥哥。”

明誠的手撐在桌上,修長的手指用力,指關節緊張地發白。在更久的沉默之後,明樓終究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手指。

太陽光線完全落幕,夜色降臨。他們相互握着手,沉入黑暗。

晚上阿香還是準備了晚飯,她不知道誰會吃。明樓親自上樓去敲明鏡的門:“大姐,您還生氣呢?”

明鏡沒回答。

明樓站在門外:“大姐,從蘇州回上海那麽遠的路,您也沒怎麽吃東西。晚上吃一點吧。”

明鏡沒好氣:“進來!”

明樓擰開門把手,明鏡靠着床頭在看書。屋子裏只開着床頭燈,明鏡的臉色依舊憔悴。

明樓心裏苦澀:“大姐……”

明鏡放下書:“你是來認錯的?”

明樓苦笑:“……對。大姐,我辜負您的期望。”

明鏡手指飛快地點一下自己的眼睛:“你知道啊。”

明樓低聲道:“您該生氣生氣,該吃東西還是吃東西。”

他坐在床邊,聲音有點窘迫。明鏡仔細盯着明樓,這個和她繼承相同血脈的弟弟。她很久沒仔細看過他了,他始終是個理所當然的模樣——也沒個具體形容,就是弟弟而已。

今天明鏡才發現,明樓是積威甚重的明長官,說一不二的明家長子,氣勢逼人的明先生。

他怎麽看着那麽疲憊。

明鏡一陣心酸:“你……還記得十四歲的時候自己跑北平麽?”

明樓微笑着點頭。

“那時候我氣壞了,撺掇爸爸打你。爸爸說你如果活着回來,說明你成年了,成年的男人‘獨’一些有自己的主見沒什麽不好。那一個月爸爸幾乎天天睡不着覺,我偶爾能看到他坐在客廳裏……等你。”

明樓眼睛一熱。

“我早該想明白,明家的男人,個個都獨。誰的話都不聽,誰的勸都不要。羽翼未豐就着急離巢,怎麽都攔不住。我能怎麽辦?只能守住這個巢,等你們回來歇歇。”

明樓心被剜着:“大姐……”

明鏡沉默一會:“明臺解釋他怎麽回事了?”

明樓強笑:“明臺說……在香港過得不順心。女友是交了,友好分手,沒小報上那麽誇大其詞。他說孤零零一個人在外飄那麽久,就想回家。我看他燒起來,挺可憐的,您就消消氣……”

明鏡一聽明臺發燒,馬上激動:“明臺發燒啦?你打的?明樓你總算執行一次家法了是吧?下那麽重手做什麽?你法西斯嗎?”

明樓給明鏡吓一跳,明鏡裹着披肩跳下床趿着棉拖鞋往明臺房間跑,一疊聲喊:“阿香?阿香啊?別弄晚飯了,你去給蘇醫生打電話讓她來看看。明臺,明臺你怎麽了?”

明樓有點傻住,明誠站在門口背着手樂。明樓站起來,拍拍衣襟整理整理風度,一攤手:“夾板氣。”

第二天一早,明樓推門出卧室,迎面豎着一根水嫩青蔥——明誠穿着一身白色學生裝,有點短,還有點皺,整個人看上去依舊清淩淩的。

“這什麽打扮從哪兒翻出來的……”明樓上下看明誠,明誠清嗓子:“不小開了吧。”

明樓轉身回屋,鄭重戴上眼鏡。

明誠心裏呸他。

吃早飯明臺沒起來。昨天燒一晚上,明鏡無論如何要看着。明樓勸明鏡去休息,他來陪。明鏡冷笑:“明大少爺你能伺候好自己就不錯了,明臺半夜想喝水,你知道水杯在哪兒麽?”

蘇醫生過來檢查,明臺發燒,屁股浮腫。蘇醫生驚奇:“這打得也太狠了,屁股全青了。小夥子得趴幾天了。”

幸虧明臺燒得稀裏糊塗,顧不上害羞。

明鏡看明臺一宿,連疲憊帶心痛,早上氣不順。見明樓戴眼鏡,怒道:“你到底近不近視?時戴時不戴!”見明誠一身學生裝,更怒:“明誠你穿的什麽?咱們家要破産了?”明鏡覺得這倆人直接克自己,站起來就走。明誠無辜被掃射,剛想争辯,被明樓拉住,低聲道:“好看。”

青幫的一個齊管事終于有機會去見見“誠先生”。他不在青幫輩分裏,只是個管事兒的。這是青幫耍的一個無可奈何的心眼,不算青幫親自求上門。

齊管事在翡翠俱樂部門口求見,奉上禮單。出來幾個彪形大漢,別着槍,胳膊的肌肉疙疙瘩瘩地隆起。齊管事算是見過風浪的,當然不會有反應。其中一個漢子皺眉:“今天是誠先生訓練的日子,您來得不大巧。要麽您進來等一等?”

齊管事沒受過如此慢待,面部肌肉一跳。早聽誠先生威名,看看這些戆頭一個一個肌肉發達,誠先生不知道什麽樣。他不悅:“我進去等等吧,今天要見誠先生。”

保镖們沒難為齊管事,放他進去。翡翠俱樂部地下倉庫非常大,大到空曠,有點悚然。現在這裏立滿人,鐵絲網門後面還有喝彩。

齊管事一路跟着人往下走,努力保持鎮靜。生意往來這麽久,還是第一次見面就下地下室的。他被人引領穿過人群,看到正中央似乎是個西洋拳擂臺,兩個人站在擂臺上格鬥。一個人又粗又寬,光着膀子全身突突肌肉,像個塔。另一個又高又瘦,襯衣馬褲靴子半指格鬥手套,小開似的。兩個人近身肉搏,拳拳到肉,打得齊管事跟着全身疼。

肉塔是個重型武器,力敵千鈞。小開是柄飄忽的劍,鋒利矯捷。齊管事以為肉塔能一拳錘死小開,沒想到卻跟被小開戲耍一樣。

齊管事不通武術,就看兩個人速度極快過招,小開雙手向上一推肉塔下巴,肉塔一倒,起不來。到處是起哄的聲音,還有歡呼。

齊管事心裏一驚。他一開始覺得肉塔是誠先生,這樣一看誠先生是這個小開?

明誠跳下擂臺:“照我剛才的做。你們接着訓練。”他拇指摩挲下巴,打量齊管事:“你找我?青幫找我?”

齊管事道:“誠……先生,借一步說話。”

明誠打一場,汗都沒出多少。他抱着胳膊走到一角沙發邊上坐下:“說吧。”

齊管事強笑:“我看出來,誠先生是個直爽人,所以我就不繞圈子。還是關于軍事委員會蘇浙行動委員會的事。杜先生去了香港,咱們一時和他聯系不上,這才來麻煩誠先生。再者說,這麽多年與明董事長明長官的情誼,走動走動也是應該。”

明誠看他一眼:“哦。”

今天要不到什麽結果,齊管事只能先鳴金告辭,希望誠先生看到禮單心情能好一些。

誠先生很冷淡送客:“我得問先生的意思。先生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對吧。”

明樓在辦公室打個巨大噴嚏,一時沒收住,秘書處都聽見了。

明臺退燒,明樓跟他談話。明臺抱着枕頭縮在被子下面死活不出來。明樓只當他聽得見:“你如果能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再好不過。還去上學麽?”

明臺委屈嘟囔:“打那麽狠……”

明樓繼續:“想上學就回香港。不想上學也行,在家學着做生意?”

“你公報私仇你……以前都是挨家法的誰不知道誰……”

“你打算做什麽生意?”

“你把從法國起攢的邪火都發洩幹淨了是吧,誠哥不讓你打我你憋到現在不容易哈。”

“那就把我名下面粉廠劃給你。老老實實,活着。”

明樓一錘定音,站起就走。

明臺鑽出被子:“面粉廠真給我啊?”

明樓平靜:“漢奸的面粉廠,要嗎?”

明臺冷笑:“現在還能開起面粉廠的,也不是一般人家了。”

“要不要。”

“要。”

明樓開門要走,明臺突然問:“你到底什麽人?”

明樓沒看他:“你大哥。你記住,無論到哪兒,我都是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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