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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一時興起,晚上和阿香包馄饨。明樓和明誠到家,看到餐廳一愣。大姐坐在暖黃的光線裏包得聚精會神。她聽見動靜,擡頭對着他們微笑:“回來啦?”

明樓強笑:“回來了。”

明誠不敢看她,低頭看鞋尖。明鏡沒發現異樣,繼續專心包馄饨:“今天晚上吃馄饨,要不你們也來幫忙?”

明樓和明誠去洗手,阿香幫他們系上圍裙。

“怎麽想起來吃馄饨了?”

大姐聲音裏有柔和的愉悅:“今天下班看到街邊上的馄饨攤,就有點饞。心想不如自己包,回來就讓阿香準備。”

明誠包得飛快,明樓拿着一張皮比劃,被他接過去:“大哥你先歇會兒,今天累一天。”

明樓坐在明鏡身邊,看明鏡怎麽包。明鏡被他逗得直樂:“笨的你。”

門又一響,明鏡略略提高聲音:“明臺回來了?今天外面熱不熱?吃的什麽?餓不餓?”

明樓笑:“大姐你偏心,我們倆到家你可從來沒這麽問過。”

明鏡嗔他:“你多大,明臺多大!”

明誠聽見門響的一瞬間背部微微繃緊,随即放松下來,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明臺十分疲憊,看到暖光中忙碌的一家人,心口發疼。他嘴唇蒼白,明鏡站起:“怎麽搞成這樣?中暑了?”

明臺笑笑:“沒中暑,今天為了面粉廠跑了太多地方,有點累。我上樓睡會兒,吃馄饨叫我。”

明鏡擔心,跟着他上樓:“新上手總是很多地方不适應,生意做不完,能經營就可以了,不用這麽拼。”

明鏡的聲音飄下來,漸漸聽不清。明誠飛快抹抹眼睛,拒絕說話。明樓把手放在他的大腿上。

明臺一腦袋紮進薄被,明鏡拍他屁股:“休息休息,吃飯叫你。”

明鏡關上門,明臺在薄被裏咬着自己的手腕子,眼淚縱橫。

晚飯明臺沒下樓,明鏡親自送上去。明臺哭狠了,明鏡馬上就感覺出,用手摩挲他的背:“遇到什麽事兒了?是受氣了?”

明臺默默喝湯。

明鏡的手很柔軟,而且溫暖。明臺小時候明鏡不知道聽誰說的,小孩子多按摩長得高,每天晚上給他捏捏手拉拉腿。明臺知道自己的母親長什麽樣,明鏡特地叫人畫了畫像。母親在畫像裏對着他笑,他被明鏡摟在懷裏吃點心。

姆媽和大姐,他分不清。

他的家,要完了。

明鏡看明臺吃完東西,摸摸他的頭發和臉:“想說就告訴大姐,不想說就休息。什麽都不要緊,知道嗎。”

明臺鼻腔堵着,甕聲甕氣:“大姐你當年剛執掌明家不容易啊。害怕嗎?”

明鏡呼嚕他的頭發:“我不怕呀。有你們呀。”

明樓一晚上沒睡,站在書房裏往外看,等日出。明誠坐在樓梯中間,一聲不吭。明臺把手槍緩緩上膛,對着自己的太陽穴比劃。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日出不來,日出……一直不來。

第二天明臺神色如常,少見地比明樓明誠早出門,沒吃早飯。明鏡堅持他一定要記得去吃點東西,早上不吃飯最傷胃了。明臺擁抱她,他比她高出一個頭。

到了面粉廠,明臺冷冷道:“昨天我忘了問。指令是從哪裏發出的?”

郭騎雲回答:“重慶。”

“不是上海?”

“不是上海。”

“誰的指令。”

“毒蛇。”

明臺低沉的笑聲自嘲地在室內回蕩:“我一直認為自己找出真相。嗯。我還是高看自己了。”

郭騎雲神色不變。

“這麽說,毒蛇在重慶。”

“毒蛇這個代號早在軍統成立之前就存在了。保密級別最高,直接對戴老板負責。關于毒蛇,不是我們這個級別能過問的。”

明臺吐口氣:“我要見毒蛇。讓我殺自己大哥,我必須要見毒蛇,他親自給我下達命令。”

郭騎雲遲疑,還是說了:“組長,毒蛇完全不必理會你的要求。如果你不執行,劉戈青馬上就會來上海,你還會因為違抗軍令被執行家法。”

明臺仰在椅子上。郭騎雲沒說錯,對于毒蛇,毒蠍什麽都不是。

“那還是我來吧。起碼我來,我還能立刻報仇。”

郭騎雲一愣。

周五是梁鴻志家牌局的日子。明樓實在推脫不掉,只能一下班就到他家去。梁鴻志家廚子八閩第一,明樓就是吃不出好來。明誠問他什麽感想,他憋了半天,回答:調料很多。

今天陳公博也來,為着“八閩第一”。梁鴻志自诩名士,吃用無不講究。菜要叫得上名頭,茶也弄得很名貴。前廳打牌聽戲,後堂抽大煙,一般大戶人家都這麽安排,偏偏梁鴻志安家折騰得格外雅致。

缪斌盯着明樓看,看來看去很疑惑。缪斌私底下跟人講明樓這個人既獨且毒,狠起來是個殺星,最好離遠一點。明樓無神論者,完全不想聽他神神叨叨,只好裝看不見。

牌局至深夜将散,陳公博和明樓按計劃一起回陳公館。哪知道明樓一不小心下棋贏了梁鴻志,梁鴻志不服氣,非要再下。陳公博想先走,自己的保險車莫名其妙就是發動不了。明樓道:“陳部長用我的車吧。讓我的司機下來。”

陳公博着急回家:“那你怎麽回去?最近不太平,還是要坐保險車。”

明樓看梁鴻志擺棋子:“我等樊次長的車吧,反正都是愚園路。”

教育部樊次長煙瘾大,這會兒正在後面歇勁。

陳公博的司機換下明誠,開着明樓的車,載着陳公博離開梁鴻志家。

明樓的車在夜色中劃了一道光的弧線,疾速離開梁宅。

周五夜,明樓赴梁鴻志邀。明臺扛着破甲槍伏擊,等待明樓的車。他冷峻地等待,絲毫沒有情緒波動。郭騎雲盯着他,一直盯着他。

“你放心,我會完成任務。”

郭騎雲沒有回答。

刺殺明樓,綜合各種因素,尤其是事後撤退的考慮,這大概是最近唯一的機會。郭騎雲看到路邊夜色裏車燈的兩只眼睛,瞪着就過來。明臺在他身邊,等待轎車進入破甲槍最佳射程。郭騎雲很想勸明臺一些話,他還沒開口,破甲槍驚天動地的一吼震得他耳朵一麻。破甲槍一槍打穿擋風玻璃,司機的血撲出來,霎時間又響第二槍,車後座的人也沒了動靜。

破甲槍,兩槍。

明臺拔出已經上膛的手槍,頂着自己下颌就要開槍。郭騎雲在他身後一掌劈昏他,手槍下膛收起,利索地拖着明臺離開。

郭騎雲的任務并不是盯着明臺執行刺殺。

他的任務是,防止明臺自殺。

明樓跟梁鴻志下棋,下了幾局梁鴻志嚷嚷:“不下了。明長官知道我走哪一步,沒意思得很。”

明樓笑道:“哪有那麽厲害,無非是走一步看一步,下棋麽,變數太多,因勢利導,因時利導。”

梁鴻志還待說什麽,客廳外面慌慌張張跑進個人,驚慌失措:“各位長官,不得了,陳部長遇刺了!”

梁鴻志和明樓同時吓一跳:“怎麽回事!”

來人是警察局長盧英的親信:“就在同孚路上,整條路都封了!”

明樓忽然臉色煞白向後倒,摸着桌子坐下:“陳部長……是坐着我的車遇刺的!”

在座的所有人馬上明白,這場刺殺是沖着明樓來的!

明樓顫抖:“陳部長呢?”

“陳部長司機當場就死了,陳部長躲在車後座下面沒怎麽受傷,盧局長已經到了,吩咐我過來跟諸位說,千萬注意安全,街邊抄出一挺破甲槍……”

明樓慘笑:“原來咱們找了那麽久的那把破甲槍,竟然在這兒。”

梁鴻志家裏的漢奸們熬到天亮,才敢離開。明長官什麽都沒說,直接去南京。新政府裏人心惶惶。明長官中午到南京,馬上見汪兆銘。下午汪兆銘的申斥就到了七十六號,李士群被一頓罵。姓明的不是省油的燈,不像丁默邨無根無憑,他捏着高官們的錢袋子。這件事等于是說明樓遇刺,陳公博差點被打死,南京震動。周佛海從南京親自送明樓回上海,共同探望陳公博。陳公博在鬼門關走一遭,吓得昏昏沉沉,躺在重重保護的醫院裏奄奄一息。明樓也是又驚又吓,在南京大鬧。不光上海的官員害怕,這下南京的官員也害怕了。上海有破甲槍,南京有沒有?破甲槍都有,其他槍呢?

周佛海心裏沒底,陳公博六神無主,明樓火冒三丈:“咱們的人裏肯定有內奸,起碼有人賣我們得好處!今天是我,明天是誰?”

周佛海問:“這怎麽說?”

陳公博捶床:“我早說過,得注意,不要從重慶來的什麽人都信!最近一群一群‘投誠’的,絕對有問題!不知道混沒混戴笠的人……能在上海搞到破甲槍,除了戴笠,還有誰!”

周佛海看他,冷笑一聲。周佛海就是自己從重慶跟過來的。

明樓在醫院裏,被梅機關的人接走。影佐祯昭見他。

上海黑皇帝誠先生一聲令下,幫會分子傾巢出動,到處查“特務”。誠先生懶洋洋對青幫管事道:“想加入軍事委員會可以。幫個小忙吧。”

這些流氓地痞根本不知道查什麽特務,只不過在上海這鍋熱油中,加一勺沸水,添添熱鬧罷了。四一二能用,現在也能用。

七十六號出動,警察局出動,法租界巡捕房出動,日本憲兵隊出動,幫會分子“襄助”,整個上海攪得昏天黑地。

所以,個別人死亡,不大引人注目。

誠先生從背後勒住那人的脖子,在他耳邊輕聲道:“先生讨厭背叛。所以,你死吧。”

根據雷歐提供的信息和他自己的調查結果,被七十六號策反的軍統中統地下黨的雙面間諜不少。明誠把那人的脖子一掰,在心裏的名單上劃掉姓名。

清除。

南京馬上跟着清查人員忠誠程度。

汪兆銘自己身體裏還有刺殺留下的子彈,他無比憎恨這兩個字。汪兆銘單獨見明樓,半個小時。他對明樓印象非常好,當他見明樓是為了經濟事務,明樓從不談別的,沒有争權奪利。所以當他為了安全與情報事務見明樓,也很願意聽明樓的見解。這半個小時,沒人知道明樓到底說了些什麽,只是他一走,南京徹底排查“重慶特務”。重點對象,就是最近所謂的“投誠人員”。羅夢芗一病不起,幹脆住院。

李士群從沒見過這個陣仗,他根本沒料到明樓有如此大能量,把兩個城市幾方勢力全都煽起來。明樓不是志不在此,他是韬光養晦。日本憲兵的車隊護送明樓至七十六號,李士群不得不去門口迎接他。

明樓拄着文明杖,一步一步,走上臺階,走向李士群。

是的,明樓以前,在七十六號根本沒有辦公室。

明樓想用七十六號的人,還得“借”。

明長官的車隊耀武揚威停在七十六號面前。

明長官走進七十六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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