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精神交融

夜裏忽有狂風起,厚厚的雲層遮住了星辰,将月光也盡數掩埋起來。一道凄厲的閃電突兀地劃破了寂靜的夜空,電光将這座城市映得蒼白如紙。

同樣蒼白的還有溫青澤的臉色,他的意識渾渾噩噩地沉浮在一片混沌和黑暗中,不見天光,只隐約聽見滾滾而過的雷聲,如急促的鼓點在他腦海中炸響。源源不斷的污濁之氣,裹挾着噩夢的碎片,綿綿不絕地向他的意識海發起進攻,一點點侵染原本的領土。

恍惚間,他恍如重回十幾年前那個地獄般的夜晚,巨大的異獸張着血盆大口,獠牙下是無數絕望的哭喊和崩碎的肉塊,祭司和主教們在死亡的籠罩下前仆後繼,最後都成了廢墟中掩埋的亡魂,雖然那場可怖的獸潮終究以教廷的勝利劃下句點,但是随之而來的病毒和瘟疫,卻以更誇張的數字奪去了更多人的生命和家園。

而他成了遺留下的難民其中之一,有時候他甚至想,如果那時就死去,就不用日夜忍受父母雙亡和兄弟離散的痛苦,也不必日日為意識海的折磨徹夜難眠。

可是每當他想要放棄,半只腳跨入墳墓的時候,兩個幼弟的音容笑貌,總會撥開黑沉的烏雲,給絕望中的他投下一束光芒,父母臨死前希望自己能找到他們,如果死在這裏,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那光束不斷擴展着,逐漸囊括了整片意識海,前所未有的耀眼和盛大,幾乎刺得溫青澤睜不開眼。

那是從外界照進來的光亮,聖神、純淨、肅穆、莊嚴,轉瞬之間驅散了所有的陰霾,電閃雷鳴也消散得一幹二淨,那光亮在他的意識海灑下金紙般的光點,将他的意識浸在一片溫暖柔軟的霧氣之中,整個人變得舒适,平靜,如同重獲新生。

“怎麽樣?”葉少卿寸步不離地等在床邊,注意着溫青澤的神情,從适才的痛苦不堪漸漸變得平和安靜,直到終于舒展眉頭,呼吸綿長緩和,他才終于松了一口氣,但還是想聽夜铮親口确認。

“……沒事了,睡一覺就能恢複。”白狐的嗓音帶着一絲疲憊,慢慢從溫青澤身上爬下來,卻連跳下床的力氣都沒有,一頭栽進葉少卿的懷裏,尾巴和一對狐耳也失去了精神,恹恹地耷拉着。

葉少卿心中一驚,萬沒料到這對夜铮而言是這樣大的損耗——是了,它自己的意識海原本就快要枯竭,好不容易靠自己的聖光養回來一丁點,為了救溫青澤這下又散了個精光。

“夜铮,喂!你醒醒!”葉少卿剛放下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如果這家夥為了救他的朋友一命呼嗚了,他只怕要難過一輩子。

“對了,聖光!”他沉着臉,扒開那張經常以打擊他為樂的狐貍嘴,将自己的手指頭塞進去,顧不上被滿口利齒咯得生疼,可是情急之下,那時靈時不靈的聖光存了心跟他開玩笑,就是不肯冒出一星半點。

葉少卿額上落下幾滴汗,陰測測地罵了一聲:“丫的再不聽使喚,有種就再也別出來!”

“……小笨蛋。”白狐略略睜開一絲眼縫,明明虛弱至極還不忘嘲諷,只是那聲音沙啞無力,語氣軟如游絲,如果不是從一只狐貍嘴裏說出來,叫旁人聽去,還以為是情人間的調情呢。

眼下這要緊的關頭,葉少卿當然不會計較被罵,他反而還有些高興:“你醒了,感覺還好嗎?”

夜铮勉強從他懷中仰起頭,冷淡地道:“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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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少卿随意地甩了甩沾滿口水的手指,無奈道:“那怎麽辦?那股特殊的力量我始終沒法運用自如,每次都是碰運氣……”

“呵,聖光豈是随随便便就能掌握的力量?”夜铮拿眼尾懶懶地掃他一眼,緩緩道,“你把頭低下來。”

葉少卿照做,卻見白狐伸出兩只前爪摟住了他的脖子,腦袋靠在他耳邊,輕柔地道:“想幫我的話,就把意識海向我放開,記住,不要有絲毫排斥。”

男人怔了怔,雖然不知道狐貍要做什麽,卻也知道這是極其危險的舉動,只要對方稍微有不軌的心思,瞬間就能破壞他的意識海,輕則變白癡,重則送命。

葉少卿只用了一息的功夫,就決定答應它的要求,這家夥雖然神秘兮兮,經常端着架子,偶爾還有些神經質,但他相信,對方不會傷害自己。

他表現出來的信任,夜铮略微露出滿意的神色,爪子從頸脖處挪開,捧起男人的臉龐,湊到他的嘴唇邊,落下蜻蜓點水的輕吻——如果那樣的接觸算得上是吻的話。

葉少卿還沒從唇上冰涼的觸感裏回過神,忽而驚覺自己被狐貍精的舌頭舔了,可是白狐并沒有伸出舌頭,那樣親密的舔舐之感,不是從他皮膚傳來,而是來自他的意識海——白狐的精神力已經通過最親近的接觸方式,延伸到他的靈魂深處。

與老陶對它建立精神聯系時截然不同,或許是精神徹底敞開不設防,又或許是因為聖光同源的關系,精神力的融入異常順利。

這種融合太過于奇妙,再華美的言語也難以描述,在這一瞬間,葉少卿甚至覺得自己的軀體也是夜铮的軀體,對方的一切也都是自己的,他的五感在無限延伸,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思想都能引起內心深處的共鳴。

意識海中央,金光最濃郁的地方,他能清晰地看見一只雪白的狐貍正團着尾巴卧在那裏,慢慢地舒展四肢,它的額心多了一痕金色的火焰,一對暗金眸子宛如兩顆璀璨的寶石鑲嵌在眼眶中,本該妖冶魅惑氣質,卻顯得高貴而聖潔,仿佛多看它一眼,都是亵渎。

然而葉少卿完全沒有冒犯的歉意,不但看了許久,還被蠱惑着上前摸了摸它的白毛,夜铮沒有反抗,或者無法反抗,只是在他的撫摸下,雙眼微阖,身體微微發顫。

這奇妙的感覺僅僅持續了短暫的幾秒鐘,便于無形中散去,葉少卿定了定神,夜铮還是靜靜趴在他懷中,若不是它額心那痕焰紋尚在,他幾乎要以為剛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錯覺。

“咦,你的尾巴——”葉少卿兩只手将白狐舉起來,于是尾巴自然軟軟垂下,然而那晃來晃去的,竟然多了一條!

夜铮懶散地打了個哈欠,慢條斯理地道:“大驚小怪,你還是多關心一下你的朋友吧。”

“溫青澤?他不是睡一覺就能好了嗎?”葉少卿坐到床邊,仔細瞧了瞧溫青澤的臉色,除了尚未恢複紅潤之外,一切正常。

夜铮道:“是睡一覺,但是一覺睡上三五天也是可能的。”

“……”葉少卿沉默地給了他一個“要你何用”的表情。

夜铮悠悠道:“我方才只是用聖光驅散了他意識海裏的負面污染,想要他早點清醒,還需要做精神梳理。你來。”

“我?”葉少卿詫異道,“我不會啊,老陶說随便嘗試可能适得其反。”

夜铮一聲輕哂,道:“現在有我教你,不用擔心,何況,你方才不是已經體驗過精神力滲入的感覺了?不過以他目前的狀态,身體自發防禦,你要小心。”

葉少卿想了想,略有為難地道:“那,我莫非還得親他?”

“……”夜铮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想多了,用手指按在他眉心處即可。”

葉少卿挑眉:“那你剛才……”

“完全放棄本能的排斥,才能用那種親密的方式,很危險,效果也是最好的。”白狐不鹹不淡地解釋一句,吩咐道,“好了,照做。”

夜铮說來随意,卻總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嚴,令人不知不覺便會跟着它的節奏走。

葉少卿沒有多想,全神貫注将精神力集中于指尖,按照夜铮所言,小心翼翼地往溫青澤體內滲入。主動侵入和被動承受的感覺完全不同,也許是溫青澤身體防禦機制激發戒備的緣故,這次全然沒有同夜铮那樣的水乳交融、一體同心的感覺,反而像最初醫治繩蘿那樣,緊張激烈如同一場戰争。

溫青澤在睡夢中有些不安穩,被夜铮強橫的聖光清理過後的意識海一片狼藉,尚在緩慢自我修複之中,葉少卿所要做的就是滋養他幹涸的意識海,借外力加快修複的過程。

這個過程緩慢而艱難,不容許一點錯漏,好在有夜铮從旁協助、指導和牽引,适得其反的事并沒有發生。

不知過了多久,葉少卿緩慢地收回自己的精神力,整個人像一條脫水的魚,趴在一邊大口喘氣。

“現在應該徹底沒事了吧?”

夜铮微一颔首,眼神暗淡,看上去亦是累極:“記住,任何人問起,不要提起我。”

葉少卿抱起它,道:“我帶你回去休息。”

夜铮趴在他懷中不動,半合着眼,淡聲道:“你還能走得動嗎?”

“我能有什麽——”葉少卿正莫名,突然感覺眼前一花,站不穩差點栽下去,他皺着眉按了按太陽穴,“怎麽回事?我頭好暈……”

夜铮被他緊緊抱着,卻也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沒有更多力氣掙脫,緩緩地道:“被我吸收了那麽多聖光,又為這小子耗費了大量精神力,你還有力氣說話已經是奇跡了。”

“!!”葉少卿還有點懵,他下意識想回自己的卧房,可是雙腿像是灌了鉛似的,根本挪不動,思維運轉得越來越慢,近乎停滞,最後再也維持不了站立的姿勢,一個倒栽蔥便倒在了地毯上。

可憐夜铮被他結結實實地壓在身下,成了狐皮墊,跑都沒處跑,只能眯着眼,牙齒一挫:“這小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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