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杜淮霖一動,奚微也醒了。醒了也不睜眼睛,故意拿胳膊纏着杜淮霖,裝睡打呼嚕,嘴角卻不自覺噙着笑。

杜淮霖掙紮了許久,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态度來面對奚微。昨晚的記憶雖然混亂,觸感卻是真實的,他的陰莖還殘存着那種美妙的溫熱。

他有點兒後悔那天放走那個小藝人——因為他橫看豎看,總覺得在他身上能看出點兒奚微的影子,糾結着把人帶到酒店,還是沒能做得下去。

一旦有了心結,連欲望的宣洩也變得不那麽純粹。

如果那天能處理了累積許久的壓力,昨晚或許也不至于借着酒意放縱越界。

“奚微……”他猶豫着叫醒了奚微。奚微往他懷裏蹭了蹭,用鼻音軟軟地“哼”了一聲。

“昨晚誰送我回來的?”

奚微的身子僵住了。他從杜淮霖懷裏擡起頭:“……你不記得了?”

杜淮霖只能繼續口不對心:“喝得太多,有點兒斷片。”

“那你昨晚和我說的話做的事,也都不記得?”

“哦,什麽事?”杜淮霖假意開玩笑,“莫非是我酒後亂性?”

表面鎮定自若,內心糾結忐忑。他本可以說得更口無遮攔以增加可信度,像對待一個真正的情人,完全不必費心斟酌。但他對着奚微,他的兒子,那些話無論如何也講不出口。

“……不是,沒有。”奚微從他懷裏爬起來,有點兒沮喪,更多是遺憾。

即便他們曾肉體相交,做過比這更親密的事,但昨晚的一切,對他而言有種特別的意義。

可惜杜淮霖卻全無印象。

他想了想,說:“其實是……你很久沒回來了,我有點兒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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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淮霖沉默。他當然想盡可能多的陪奚微——刻意阻絕的多日不見,他其實也是寝食難安,不然也不會拉餘敬去喝悶酒。

奚微高漲的情緒漸漸轉涼,悶悶不樂地爬下沙發:“我去給您弄點兒吃的。”

“奚奚!”杜淮霖忍不了他留給自己的背影,瘦瘦的,孤寂單薄。他掀開毯子走過去,從背後把他輕輕摟進懷裏,“對不起。雖然記不住,但只要我說了,肯定是真心話。”他猶豫片刻,還是在奚微側臉上印下一個吻。

他不願面對現實,可他更不想傷害奚微。

奚微扭過頭看他,勉強一笑:“你怎麽知道是真心話,你不是記不住?”

“酒後吐真言,沒聽過?”杜淮霖松開手,語氣輕快地拍了拍他的後背,“有粥嗎?想吃口清淡的,燒得我胃疼。”

“有,銀耳粥好吧?”奚微被他的情緒感染,打起精神,跑進廚房去熱粥。

杜淮霖捋了把頭發,苦笑着走進浴室。

擰開花灑,杜淮霖眯起眼仰起頭。水流順着頭發滑過嘴唇,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有種異樣的甜。

他用力撐住瓷磚牆,努力驅逐着腦海中越過邊境的入侵者。他們手執刀槍,一路攻城略地,搶占他的理智,引燃情欲的戰火。浴室外奚微在敲門,他根本沒聽見。奚微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杜淮霖警惕地扭頭看他,抹了把臉上的水:“怎麽了?”

奚微拿着個洗發水的瓶子朝下晃了晃:“我浴室裏的洗發水沒了。杜叔你洗完能借我用一下嗎?”

杜淮霖關了水,打開浴室的玻璃門,把自己的洗發水遞給他。奚微接了,盯着他的腹肌,豔羨道:“杜叔身材真棒。”

“樓上活動室裏有跑步機,還有些健身器材。你學習累了,也可以去鍛煉鍛煉。”杜淮霖說,“別總成天到晚坐着,适當活動一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累垮了什麽雄心壯志都是泡影。”

奚微點頭,挺自豪地說:“我跑得快。高一運動會我參加過一百米和四百米,都是第一。”

杜淮霖笑了,笑容裏不自知地帶着寵溺:“真是頭小豹子。”他就喜歡奚微這認準目标就要一往無前的沖勁兒。

對話突然中斷了。浴室裏水霧彌漫,奚微低頭搓着手裏的洗發水瓶子,臉上有些濕黏,就像——

他突然擡起頭,目光殷殷熱切:“杜叔,您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杜淮霖斂了笑容。他不着痕跡地轉移話題:“粥熱好了?”

“……嗯。出來就能吃,那我洗澡去了。”奚微難掩失望。杜淮霖聽着他推門而出的聲音,良久,又擰開了花灑,把水溫調涼。

杜淮霖帶着身水汽出來,粥就放在桌上,還冒着熱氣。他沒喝,悄悄走到奚微的卧室。浴室裏水聲嘩啦啦的,他在垃圾箱裏看見幾團黏糊糊的紙,散發着洗發水的香味。應該是奚微把瓶子裏還剩下的洗發水都擠出來扔了,制造了個借口去浴室找他。

杜淮霖啞然失笑,到底還是個孩子。

奚微也洗好澡出來,兩人沉默地坐在餐桌旁喝粥。杜淮霖撂下碗,說:“還沒陪你在外面吃過飯。今天有空,帶你出去逛逛?”

奚微想了想,說:“那你能陪我去趟書店嗎?我想買幾本練習冊。”

杜淮霖想,這可真是奚微特色的标準答案。

他們出了門,奚微上了車,杜淮霖問:“吃飯的話我選地方。你要去的書店在哪兒?”

奚微說了個地址。杜淮霖專心致志地開着車,假期的街道很松散,往日車水馬龍都急匆匆的四處奔走,如今倒是難得看透風景般的細水長流。

“杜叔,骁骁——是叫這個名字吧?你兒子。”奚微突然問。

“嗯。”遇到紅燈,杜淮霖挺穩了車,手指搭在方向盤上,“怎麽了?”

“他……學習好嗎?”奚微問。

杜淮霖笑笑:“不怎麽樣,馬馬虎虎的。”

“那是您太謙虛了。杜叔的兒子,肯定很優秀的。”

杜淮霖目不辍珠地看了他一會兒,欣慰一笑,模棱兩可:“嗯,那倒是。”

奚微垂下眼,摳着真皮座椅上的邊邊兒。

“……你和他媽媽當初為什麽會離婚呢?”奚微鼓起勇氣問。

他一直很好奇,杜淮霖喜歡男人的話,怎麽會和女人結婚,還有了孩子?

綠燈亮了。杜淮霖緩慢地擡起剎車,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個原因挺複雜。”

奚微覺得是自己僭越了,把頭側過去,不再說話。

杜淮霖抽空就去看他一眼,發現奚微不知什麽時候睡着了。

昨天折騰得晚,今天起得又早。這孩子緊繃的生物鐘難得偷了片刻的閑,終于小小地罷工一回。

奚微皮膚好,像珍珠磨成粉,細膩的白。冬日暖陽透窗而過,照在他臉上,一半迎着,一半陷進陰影之中,沉谧精致。杜淮霖忍不住擡起手,拇指在他臉上輕輕蹭了一下。奚微睫毛輕輕抖動——白天他很少睡,睡也不踏實。朦朦胧胧地撐開眼皮,目光失焦地盯着杜淮霖看。張牙舞爪的小豹子跑遠了,來了只溫馴的小鹿。杜淮霖心裏一顫,不着痕跡地收回手:“到了。”

“哦。”奚微直起身,拿手背揉了揉眼窩。

這個書店是程馳推薦給奚微的,說這裏的教輔材料很全。但是離奚微原來的家比較遠,奚微只和他一起來過兩三次。

盡管是放假期間,書店裏的人也不算多。大多是些學生模樣的人,還有些家長帶着孩子。家長坐在長椅上專心致志地玩手機,孩子靠坐的書架旁聚精會神地看繪本。

杜淮霖很久沒來過書店了,他需要什麽書都是列下名單,讓助理去買。他随手拿起本《時間簡史》翻了翻,看得心不在焉,目光一直追随着奚微的身影。奚微在教輔類專區前徘徊了一會兒,挑挑選選,拿了幾本,然後他的目光就似有若無地落在書店中間的展臺上。杜淮霖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展臺中央最醒目地位置擺着一套精裝的《冰與火之歌》。奚微晃晃悠悠地走過去,裝作漫不經心地摸了摸,然後就去櫃臺結賬。

“走吧杜叔,我買好了。”

杜淮霖把手裏的《時間簡史》放回原位,和奚微出了書店。等奚微上車,杜淮霖像想起什麽似的:“你等我一下,手機好像落書店了。”

等他去而複返,手裏卻拎着那套奚微心心念念好幾個月,每次來都要蹭一蹭摸一摸的《冰與火之歌》。

“還挺沉。”杜淮霖把書塞進奚微懷裏,“你喜歡是吧?送給你。”

“我,我就是随便看看……”奚微驚喜不已。包裹在書籍外面的原木箱,漆成夜色掩映下的森林般的深綠,內裏裝幀華麗,散發着淡淡的油墨香。奚微愛不釋手,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一套書而已。”杜淮霖說,“我不是給過你錢?想要什麽就去買。”

奚微有些尴尬。他過慣了窮日子,精打細算已然滲透骨血,讓他花幾百塊買一套精裝書,在他看來簡直是玩物喪志,他舍不得。

杜淮霖拉開駕駛門坐進去,手抵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一會兒,轉過頭對他說:“奚奚,我曾經和你說過,錢為人服務。有錢能做什麽?有錢可以住豪宅戴名表,喝高檔紅酒,買游艇開飛機,環游世界。但我要告訴你,這些不過是表面,重要的是你要抓住機會,利用它來提升自信,開拓眼界和閱歷,這才是能使你受益終生的東西。”

他曾聽過一件轶聞,末代皇帝溥儀在某位大學究家中見到幾件瓷器,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假的。他說:我也不懂你們那些鑒定的法子,我就知道,這和我打小在宮裏見的那些東西不一樣。

一句輕描淡寫的“不一樣”,代表的正是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眼界與閱歷”。

他懂得奚微的困境的窘迫。見多才能識廣,他當然不能與從小條件優渥,浸淫其中的杜骁相提并論。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但他堅信奚微一定會,也迫切地希望他長成更加熠熠生輝璀璨奪目的樣子。

奚微似有所悟——他也迫切希望自己可以長成與杜淮霖比肩的樣子。

“謝謝杜叔。”他捧着書,像孩子得了糖般心滿意足地憧憬,“等高考完就可以看啦。”

“哦?”感受到奚微歡快的情緒,杜淮霖心情也變好了,笑着問他,“等高考完了,你還想做點兒什麽?”

奚微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想……想玩游戲,看電影,還想出去走一走。”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從前他沒這個條件,假期在他的想象裏只有無休止的打工賺錢。其實他真的很想去海邊看看——他生長在內陸城市,從未見過大海。他在電視裏看到過一些大海的風景圖,藍得像假的一樣,他難以置信這樣漂亮的景致是真實的存在。

這樣的未來對他來說,曾經太過奢侈和遙遠,他甚至都沒敢寫進他的“人生目标”裏。

“慢慢來。有目标是好事,代表你有奮鬥的方向和動力。”杜淮霖說着,發動了車子,“想吃點兒什麽?帶你去吃西餐好嗎?”

“我沒……”奚微剛想說我沒吃過,想到杜淮霖剛才說的,話鋒一轉:“好。”

他眼前有一個嶄新而龐大的世界,他願意去嘗試探索。因為,現在有杜淮霖站在他的身後,給他支撐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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