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三月正式開學前兩天,杜骁和周馥雅才回國。杜淮霖其實沒想到他們能呆那麽久,更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扈曉華也一起跟着回來了。她并沒有和來接機的杜淮霖一起回杜家,而是和他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面。

杜淮霖安頓好祖孫倆後如約而至。扈曉華先到,站起來伸出手。她身量修長,穿着得體的黑色套裝,發髻盤起,顯得十分精明幹練。杜淮霖也有一年多沒見她,禮貌地同她握手,寒暄了幾句。

等他倆都落了座,扈曉華開門見山道:“這次送骁骁回來,其實是有件事和你商量,電話裏不好說,還是得當面談。”服務生來送餐,扈曉華停下,等人走後,才客客氣氣地繼續,“我想讓骁骁到美國去讀高中。”

杜淮霖沒說話,表情平靜,似乎對她這個提議并不感到意外。

扈曉華嘆息道:“以前每次回來都匆匆忙忙的,這是骁骁頭一次跟我在一塊兒相處這麽長時間。越是相處就越覺得慚愧,慚愧自己沒能盡到一個做母親的職責。”

“你後悔了?”杜淮霖說,“可如果當初你沒做這個選擇,那骁骁也不可能出生,如今你也沒有後悔的機會。”他停頓片刻,“聽起來像個悖論。”

扈曉華搖搖頭:“我并不是後悔。作為成年人,該有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的魄力。至于結果,無論好壞,只能一并承擔。如果沒有接受你的資助,我也不可能留在美國,有今天這樣的成就。我只是覺得很遺憾,看到骁骁現在這個樣子……”她欲言又止,長嘆一聲,“我知道這不符合我們當初的約定,但我不得不說,你,以及你的母親,在教育孩子這件事上是失敗的。想必你也清楚,他不能再這麽放任自流地生長下去。不管出于什麽目的,既然已經生了他,作為他的父母,就應該對他的未來負責。在希望骁骁越來越好這個大方向上,我想咱倆的目标應該是一致的。讓他呆在我身邊吧,換個方式換個環境。我的性格你也清楚,我有信心,也有能力教育好他。”

杜淮霖思索了片刻,問:“你和骁骁提了嗎,他怎麽想?”

“提過。他有些猶豫不決,我看得出來,他挺依戀我的,但是又舍不得你和他奶奶。可不經歷些挫折,又如何成長?人這一生,不可能永遠順風順水,什麽都圍着他轉。”

杜淮霖端起咖啡,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撂下杯子:“你這個提議,我會慎重考慮。但是現在我還不能答應你。”

“嗯,我明白。骁骁需要些适應和考慮的時間,我那邊兒也得做些準備工作。我的計劃是等他今年初二畢業後再去,這段時間我會盡量多回來看骁骁。至于他奶奶,還得需要你去做通她的工作。骁骁無論走到哪兒,都是她的孫子,這點是不會變的。”

杜淮霖笑了笑:“其實她一直都挺中意你的。”

扈曉華也笑:“大概因為我是個女人吧。”談完了正事,氣氛也輕松不少,“恕我冒昧問一句,你現在感情狀況如何?”

“我媽那麽喜歡你,沒和你提過?”

“沒有。她從來不跟我說你的感情生活,大概是一直存着想撮合咱倆複婚的念頭,怕我知道了嫌棄你。”扈曉華揶揄道。

杜淮霖想起奚微,無奈地搖頭笑了笑:“不說我。你呢?沒再交新的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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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曉華攪動着小勺子,之前滿是自信的臉上有些落寞:“沒有。自從和leona分手,一直單身至今。”

“leona是個好女孩兒。”杜淮霖也感慨。扈曉華和leona都是他當年讀商學院的同學,leona是美國人。杜淮霖也是和扈曉華離婚後才知道,兩人是情侶關系。

“我知道,她很好。但是我們的觀念從根本上就是沖突的。我太現實了,愛情又不能當飯吃。當時為了金錢前途和你假結婚生子,她雖然妥協了,但她不可能永遠靠着對我的愛來包容我。這件事橫亘在彼此之間,成為了引發各種矛盾的導火索。我們分手……也是遲早的事。”

“雖然事業有成,但在感情上我是個失敗者。所以面對骁骁,我不想再做一個失敗的母親。”扈曉華總結道。

杜淮霖突然與她生出了點同病相憐的意味。可扈曉華尚且有正大光明彌補的機會,他呢?

他的愛人是他的兒子。他們手雖然握在一起,卻身處光與影的兩端。奚微在明亮的那一面,他在黑暗之中。

扈曉華在杜骁開學後就回了美國,奚微也正式進入高考一百天的倒計時。日子乏善可陳,卻又充滿早春甜膩而清新的愉悅氣息。

五月初的二模考試,奚微果然再度奪回了第一名的寶座。杜淮霖一直記得他跟自己的約定,他之前偶爾會猜測,奚微想跟他要些什麽。他想應該不是些物質上的獎勵,但是當奚微說出“想讓他去開家長會”的願望時,他還是有些莫名的心酸。

“從小到大,我媽幾乎沒參加過我的家長會。這次是高考前最後一次動員,以後上了大學恐怕也沒機會了——所以,能以我叔叔的名義,替我參加家長會嗎?”奚微滿懷期待。

杜淮霖鄭重其事地答應他:“好。”

不同于參加杜骁的家長會時虛僞的逢迎和客套,這些各行各業三教九流的陌生人在此刻都為同一個質樸的希冀集合,互相熱烈地探讨着自家孩子的分數,想要報考的學校,交流經驗。奚微無疑是其中最亮眼的,當老師帶着由衷的贊嘆将焦點引到“第一名的家長”身上時,其他家長投來的豔羨目光,頭一次讓他感受到這種陌生的自豪感。

他自豪,奚微比他還自豪。畢竟是少年心性,杜淮霖在所有家長裏鶴立雞群豐姿英偉,滿足了他暗戳戳的一點虛榮。他做夢都想讓杜淮霖參加一次他的家長會,但一想如果成績不好的話根本沒臉提,好在這次終于得償所願。

散會後他們一起在校園裏閑逛。剛下過一場小雨,操場上新剪的草坪混着水汽,散布着有點兒青澀的香味。

奚微把杜淮霖手裏的院校宣傳單拿過來,卷成筒狀舉到他跟前:“這位家長,采訪您一下,參加家長會感受如何?”

杜淮霖表情嚴肅地配合:“孩子成績好,當爸爸的面上有光。”

奚微被他逗得前仰後合。操場上有低年級地男生在踢球,球正飛在他腳邊。男生沖他喊了一句,奚微擡起腳,把球踢還回去了。

“再有一個月就畢業了。”奚微看着操場上活蹦亂跳的學弟,感慨道:“要是考上A大,就不能天天跟你在一起了,怎麽辦?A大又離得那麽遠。坐飛機也要三個多小時呢。”

“能怎麽辦?只好放假的時候見面了。”

“什麽,不是才三個多小時嗎?你可以趁周末坐飛機來看我啊!”

“這麽理智氣壯?”杜淮霖的聲音帶着笑意,“真是恃寵而驕。”

奚微知道他不生氣,故意問:“那你願不願意寵我啊?”

“再寵,你就該得意忘形了。”

奚微喜滋滋地說:“唉,忘就忘了吧,是誰說的,我要是在他面前還不能随心所欲的話,那是他的失敗來着?”

“……你真是被我慣壞了。”杜淮霖拿紙卷敲他的腦袋,“別想這些有的沒的,還有一個月高考了。等你考完試,我也有個獎勵要送給你。”

“是什麽?能提前劇透一下嗎?”奚微提起興趣。杜淮霖卻賣個關子:“不行,你都沒告訴我讓我來參加家長會的事兒,我也得保密。”

“随便你,反正到時候就知道了。”他們正好走到一棵盛放的木棉樹下,一簇簇火紅的花朵,沐浴夏初的細雨後格外明姸。奚微說:“這棵樹可有年頭了,是咱們學校的鎮校之寶。往常這時候該謝差不多了,今年可能是天氣熱得晚吧?還這麽多花兒。”

他突然想到什麽,興致勃勃地拿出手機:“咱倆還沒一起照過相呢,在這兒照一張行嗎?樹太高了,照不全,離遠點兒。”奚微拽着他走到合适的距離,把手機舉起來。杜淮霖有點兒別扭,問:“這時候是不是該喊茄子?”

“喊茄子太沒創意。”他回頭,映入滿眼的紅,“不如喊人比花嬌。”

“……”杜淮霖自然喊不出口,但他臉上的笑卻抑制不住,在手機裏定格。兩人合照完,奚微又纏着杜淮霖給他照了兩張單人的。

“等我再開學,咱們就去A大門口合影。”奚微擺弄着手機,有些好奇,“說起來,杜叔你年輕時候長什麽樣?有照片嗎?”

“我平時很少照相,只有些出席商業活動的照片。要說年輕時候……多年輕?”

“比如像我這麽大的時候。”

杜淮霖帶着懷念的笑容:“那可真是非常久遠了。”

“手機裏有嗎,能給我看看嗎?”

“十幾年前有能拍照的手機?”杜淮霖失笑,“家裏有相冊,回去給你看,不過看了你可別笑。”

奚微當時還沒理解這句“看了別笑”是什麽意思,回家杜淮霖給他翻開相冊後,他才明白過來。

裏面有不少是他和餘敬還有其他人的一些合照。杜淮霖本人除了比現在更年輕點兒,幾乎沒什麽變化,他說的“別笑”另有所指。

“……這是不是傳說中的,殺,殺馬特?”奚微憋得臉都紅了。

十幾歲的餘敬,活脫脫一個駐馬店失足少年的模樣,五顏六色的長發,化着濃妝穿着皮褲,身上一堆鏈子,擺着酷臉凹造型。

“那個年代這打扮算前衛潮流,來源于什麽日本視覺系吧?你餘叔向來是走在時尚尖端的男人。後來還玩過cos,可惜我這沒照片。”

奚微拍了拍胸口,把手機拿出來:“不行這張實在太經典了,必須留個底兒。下次再見餘叔的時候,得讓他給我講講當年的光輝事跡。”

奚微一張張往後翻,手上的速度卻逐漸慢了下來。他放下相冊伸出手,一寸一寸,着迷地描摹他臉部的輪廓:“為什麽時光對你格外優待?你看起來好像永遠都不會老。”

“有個秘密沒告訴你,其實我是吸血鬼。”杜淮霖難得和他開起玩笑。

“那你也把我變成吸血鬼吧。”奚微穿着襯衫,他解開領口的扣子往下拉,露出脖子,優美的線條綿延至肩膀,“是不是咬這兒就行了?”

杜淮霖伸手将他攬過來。奚微身上依舊是那股好聞的果香,卻不再如當初那般青澀,帶了些成熟的甜美。他忍不住伸出舌頭舔舐他的耳垂和側頸,溫潤滑膩。

奚微輕聲呻吟,同他耳鬓厮磨,夢呓一般:“把我也變成你的同類,我就能永遠陪你……”

杜淮霖胸口一窒。

“永遠”,他知不知道,這個字眼有多沉重?

時光再如何優待,它的公平之處就在于,它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等速流逝,并不因相愛或不舍而在誰的身上慢下分毫,容其等待。

他們不僅是父子,還是相差十九歲的戀人。

哪怕他們不因世俗而分開,時間也會将他們分開。雖然這一刻為時尚早,他卻已經開始患得患失了。

正因為如此,他反而不敢承諾這個“永遠”。他只能先假裝無視,無視“終将失去”與“注定離別”的奮起直追。

至少在那之前,至少這個五月溫柔靜谧的夜晚,他們正在擁抱,親吻,儲備抵禦嚴冬的溫度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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