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警察和季淮初幾乎是同一時間到的。
鑒于她高燒不退, 身體?非常虛弱,她作?為重大嫌疑人在病房接受了問詢。
兇器就大剌剌地擺放在露臺上,暴雨沖刷掉了指紋和腳印, 現場被破壞得一塌糊塗。
周談指控周邵清和祁免免有?不正當關系,但現場未發現任何?可以佐證的東西。
也就是說,除了監控可以證實祁免免的确出現在案發現場,除此?之外, 她的嫌疑甚至沒?有?周談大。
但周談提供了一段錄音。
錄音裏,祁免免說:“幫我殺了他, 我帶你走。”
“我沒?有?,周哥一直幫我, 我不可能這麽做的, 我上樓的時候他已經出事了, 整棟樓只有?我們三個和幾個傭人, 傭人是不會上樓的。絕對是她, 她本來就是個變态。”周談情緒激動,“我的腿就是她害的,她現在的老公之前出事故也是她害的。”
除了警察, 其他人都被請了出去。
但隔着門板, 聲音依舊隐隐約約能聽得到。
“人是你殺的嗎?”
“不是。”
警察問:“你去找周邵清做什麽?”
祁免免回?答:“讓他删網上的信息。”
“你怎麽知道是他做的?他聯系過你?”
“沒?有?。”祁免免語調平直地聽不出一絲起伏, “直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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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邵清一直将她視作?同類,那?麽同類之間的嗅覺, 總是更敏銳一些?的。
“你的助理隗春女?士說你從她那?裏拿走了三百萬,是去做交易的嗎?”
“嗯。”
“他沒?有?收,那?他為什麽删了文?章?”
“他想睡我……不, 被我睡。”祁免免扯出一絲嘲諷的笑。
“你們發生了關系?”
“沒?有?。”
“你跟他上了樓。”
“騙他的。”
“後來接你走的男人是誰?”
“不認識。”
“不認識你就跟他走?”
“嗯。”
警察大約覺得她态度抗拒,以及說話前後矛盾, 陡然?加重了語調:“作?僞證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我沒?有?撒謊。”
季淮初靠在外牆上,母親追着他來了,此?時就站在他面前,母親陡然?雙目赤紅,久遠的記憶回?溯過來,她對祁免免的恨再次攀上了頂峰,季母搖晃着季淮初的肩膀:“你知不知道當初你出事,她就是這個态度?”
——不知道。
——不是。
——不清楚。
季母雙手都在發顫:“你是意外,難不成這個人也是意外,都是意外,這麽巧的事?當初要不是你命大,是不是你也就這麽沒?了?”
季淮初看着母親,臉上的情緒晦暗不明,他說:“媽,還在調查。”
母親氣得嘴唇抖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擡手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他的頭偏到一側,右半張臉火辣辣的疼,透過病房門的玻璃,正好看到祁免免的側臉,她神色寡淡地半阖着眼,應付着警察的問話,臉上是一種冷漠到事不關己的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被母親打,有?一點屈辱,大約還覺得有?些?悲哀,他從不對自己的選擇後悔,但無論如何?牽涉到父母,是他的不對,于是那?情緒裏大概還有?一點愧疚。
祁免免呢?
她小時候好像經常挨巴掌,飽含着父母的失望和痛苦,常常一巴掌下去,她半邊臉都是腫的,她的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那?時候的她,在想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他竟然?還在擔心她是不是難過,有?沒?有?受傷害。
母親說他瘋了。
大約。
他覺得自己對她的愛已經超出了男女?之情,他全然?接受她的好和壞。
他無法将她看做可以利益分割的部分。
她永遠都不可割舍。
可是,臉上的疼不算什麽。
他覺得心髒很痛,腦袋也很痛。
周邵清的屍檢報告出來了,結合警察的調查,以自殺結案。
他的原生家庭有?很大的矛盾,以至于他有?着嚴重的精神和心理疾病,同時有?極嚴重的受虐傾向,且一度以為祁免免是個施虐者,并對她多次示好。
他的過往經歷顯示他多次嫖-娼和打架被拘留,法醫從他身上鑒定出多處的傷痕,一些?陳舊的傷可以追溯到童年時期,那?幾乎代表着他童年的不幸。
他的性功能因為某些?不恰當的手段導致永久性受損,他并不具備男女?正常性行為的能力。
而他之所以篤定的以為祁免免是某些?小衆癖好者,大概是出于某種直覺,以及周談的經歷。
周談說,他和祁免免在大學時候認識,有?過長?達幾個月的交往史,他們之間的關系很複雜,祁免免這個人冷漠無情,只是把?他當作?洩欲的工具,每天都是他追在她身後,陪她上課、吃飯、去圖書館,陪她玩樂。
她從來沒?有?承認過他們之間在談戀愛,但他一直以為他們在談戀愛。
直到後來,她的男朋友發現了他,他因為嫉妒找上了那?個男人,但他還沒?做什麽,她就找人撞了他,車禍導致他的腿嚴重受傷,并且在他企圖去找她的時候,被她狠狠踩碎了腿骨,最後不得不截肢。
她是個瘋子。
周談說。
他說他有?證據,但是他太?害怕了,他無權無勢,父母供他學畫已經捉襟見肘,腿傷肇事司機賠了幾十萬,他拿了錢,便不想再追究了。
後來他把?證據給了周邵清,但現在周邵清死了。
網上的輿論還在繼續,祁免免的病房外圍了許多記者,為了避免她被騷擾,季淮初把?她送去了私立醫院。
她的身體?虛弱到仿佛一碰就會碎。
那?天淋了點雨,她的肺也感染了。
她面色蒼白,毫無攻擊力,可仿佛所有?人都害怕她,就連病房裏的護士都匆匆來去,甚至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沈助理被吓到了,她拒絕再和祁小姐共處一室,小刀被公司安排去跟另一個藝人了,秦可莉不敢和她溝通,反複詢問季淮初那?邊的律師,季淮初的律師團詢問季淮初,而季淮初自己也一無所知。
他被董事會勒令停職了,季淮初的父母對他非常失望,希望他能盡快處理這件事。
他有?些?悲哀:“你們說的處理,是怎麽處理?”
父母不說話,于是他便知道,在他們眼裏,只有?離婚一條路可走。
母親苦口婆心:“就算真的是意外,上次是,這次也是,但祁免免這個人太?可怕了,你能不能聽媽媽的一次,離開?她,你找什麽樣的找不到,能不能不讓媽媽擔心了?媽媽現在每天都睡不好。”
他起初還試圖解釋,後來只剩下緘默。
他去看了一次醫生,他想起了一點模糊的回?憶,很黑的夜裏,他和祁免免互相抱着,刺目的探照燈照射過來,她捂住他的眼睛,然?後說:“跟我在一起,感覺你很累。”
“那?你快樂嗎?”
“我也不快樂。”她語氣有?些?不耐煩,“我覺得很煩。”
“所以你想分手?”
她有?沒?有?回?答,回?答了什麽,記不太?清了。
那?語氣裏的冷漠和不耐煩卻?仿佛一把?利刃,戳穿他。
這場秋雨罕見地綿延了一周,每天睜開?眼就是陰天,灰雲堆積,天空永遠都是暗的。
祁免免蜷縮起來,她閉着眼,沒?有?睡,卻?也不想睜開?。
她什麽也沒?有?想,她只是安靜地躺着,想象自己在母親的子宮裏,想象自己在昏暗的巢穴裏,想象……
想象是無窮無盡的,比現實要遼闊很多,但其實她的想象很貧瘠,人類的想象起源于好奇心、求知欲,和對這個世界的美好的憧憬,她和這個世界,好像沒?有?什麽交集。
想象最多的,是爺爺的黑箱子。
每個人都待在自己的黑箱子裏,黑箱子外是更大的黑箱子。
人類愚昧、無知、狂妄。
又淺薄。
愛是一種巨大的欺騙,是裹在黑箱子外的華麗外衣,它毫無用處。
這次季淮初沒?有?抱她,她也并不太?懷念擁抱。
她想她不愛他,她始終學不會愛。
愛是有?所期待,是自我欺騙。
她沒?有?這種能力,她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開?,就是無情無盡的黑暗和難以預料的麻煩。
不知道過了多久,祁免免終于睜開?了眼睛,季淮初坐在她旁邊,就那?麽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眼神裏帶着一點悲哀。
或許是悲哀。
祁免免突然?很想吻他,人們在喜悅和感動的時候接吻,在痛苦的時候互相舔舐傷口,而她在看到他的脆弱難過崩潰的時候,卻?只會不合時宜地生出一點□□。
她垂下眼眸,勾起一絲微笑,近乎平和地說:“愛你還是太?難了,毀掉你卻?很容易。”
季淮初問她:“所以你和周談什麽關系?”
“沒?關系。”
“我想聽實話。”
“實話就是沒?關系。”
“視頻呢?”
“他非要湊上來。”
“可你也沒?有?推開?他。”
“我覺得沒?有?必要。”
季淮初嗤笑一聲:“我算什麽?”
祁免免蹙眉,臉上泛起濃重的戾氣:“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你不只是早就知道嗎?我推你墜樓你都能原諒,這個原諒不了?還是說你也知道我不可能推你,所以你不在意,但現在我卻?可能跟別人好過,所以你受不了。”
季淮初直視她,臉色冷得沒?有?絲毫溫度:“祁免免,我只想聽你一句真話。”
祁免免笑了聲,那?笑聲像是覺得極為荒唐:“我說的都是真話。”
“反正我說什麽都沒?有?人信,你愛想什麽想什麽吧!”
“祁免免!”季淮初眼眶赤紅。
祁免免冷漠地看着他:“別沖我吼,你他媽以為自己是誰?”
季淮初安靜地看着她,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又或者,他真的從來沒?有?認識過她。
他覺得自己做的一切變得格外荒唐,可即便是這個時候,他仍然?願意相信她有?苦衷。
他就那?麽看着她,祈禱她下一秒露出一些?破綻,他好告訴自己,還可以繼續下去。
他可以不要工作?,可以不被父母原諒,可以被人釘在輿論中心随意點評,但前提是,她需要他。
祁免免閉上眼,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她呼吸勻長?,竟然?睡着了。
季淮初從病房出來了,他突然?覺得祁免免身邊像牢籠,他被困在那?裏,快要喘不過來氣了。
他開?車出去兜風,走到一半的時候,護士站發來消息,說她離開?了,她的那?個叫做阿春的助理替她辦了出院。
隗春也發來消息,說祁老板回?禦水灣了。
那?是她其中一處房産,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獨棟別墅,私密性良好,造價高昂,她以前自己住在那?兒,阿春說這裏是大概是她的避風港,她不許任何?人進,從不在那?邊招待客人,只有?固定幾個保潔員可以去打掃衛生。
季淮初恍惚覺得,自己應該放手了。
或許她的确更适合一個人生活。
他以為自己是救贖,可到頭來卻?不過是多餘。
他把?車靠邊停下來,抽了一根煙,他想起那?個他們抽一根煙的夜晚,接吻接得喘不過氣,暧昧地厮磨着耳鬓,互相說着心底隐秘的話語,他以為那?會是坦誠以對的開?端。
卻?原來什麽都不是。
他始終對她一無所知。
過去是,現在是,永遠都會是。
被傷害,一次又一次,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賤吧!
祁免免這種冷心冷肺的人,說愛情,大概只是笑話。
阿春送祁老板到門口:“再見,那?我就先走了。”
這棟房子,她并不被允許進來,所以她每次送東西或者什麽,都只到這裏。
祁免免神色不大好,身體?還虛弱着,她忽然?說:“進來,陪我住兩天。”
“啊……”阿春意外地張了下嘴,很久才反應過來,“好的。”
阿春曾無數次想象過這個房子,偶爾甚至懷疑這裏是不是祁老板“殺人藏屍”的秘密據點,她有?時候做夢都會夢到自己不小心闖入這間房子,然?後被祁老板殺人滅口。
但她很意外發現,裏面的布置反而很溫馨,奶油色調的白和黃,都是明亮且溫暖的色彩,只是沒?有?什麽生活痕跡,漂亮得有?點像個樣板房。
“我去給您燒點水。”阿春說。
祁免免“嗯”了聲,她有?些?虛弱地蜷在沙發上,然?後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她即便是這樣安靜躺着的時候,都帶着一種莫名?的壓迫感,她明明很少發脾氣,也很少有?情緒失控的時候,可阿春總是覺得她随時都能暴起打人。
她把?動作?放得很輕,恨不得不發出一丁點聲音。
她偷偷躲在茶水間刷新?聞,關于祁老板的消息越爆料越多,甚至有?人扒出來她老公季淮初曾經的事故。
那?場事故最後定性為意外。
祁免免出現在現場。
和如今周邵清的死簡直如出一轍。
周談還在時不時發表一些?言論,他希望所有?人能夠認清這個惡魔。
祁老板的工作?室下全是讨要說法的,可光譜娛樂至今沒?能給出一個回?應。
阿春的手機突然?響了,她吓得趕緊關靜音,勾頭去看祁老板的時候,祁老板正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大腦幾乎錯亂,于是她點開?了語音條。
那?是季總的微信:她病還沒?好,幫我照顧一下她,她胃口不好,你盡量讓她少食多餐,記得喂她吃藥,拿到她手邊遞給她,不然?她不會記得吃。
客廳的祁老板突然?暴怒,擡手摔了杯子,玻璃碎片飛濺,她覺得自己的魂魄也吓飛了。
她端了熱水出去的時候,已經在想着如何?告辭離開?了。
她現在也有?些?怕祁老板了。
祁免免接過了水,說了聲:“謝謝。”
過了會兒,又說:“抱歉,吓到你了。你回?去吧!我自己待着。”
阿春又驚訝了,她印象裏祁老板并不話說謝謝和對不起,即便說也總是帶着一種漫不經心的敷衍。
不知道為什麽,她又感覺到一絲心疼,于是她說:“沒?事,我陪着您吧!”
祁免免沒?有?再說話,喝了半杯水,然?後繼續蜷縮在沙發。
她似乎做了個夢,夢到小時候,她在體?育課和人打起來了。
她很讨厭那?個男生,他長?得很高大,嗓門很大,很聒噪,但別人都很喜歡他,因為他五官帥氣,陽光、開?朗,荷爾蒙十足。
他打球的時候不小心砸到了她,忙不疊地拱手說着:“抱歉抱歉!”
她卻?突然?盛怒,抄起手邊的球朝着他的頭狠狠砸過去。
兩個人離得很近,她面無表情突然?砸人的舉動太?過突然?,他根本就來不及反應,頭被砸出了一個大包。
他也惱怒,抄了球走過來:“你什麽意思?我都說了我不小心,不小心,我踏馬又不是故意的。”
她不說話,他過來來推搡她,然?後她給了他一拳,兩個人厮打片刻,被球場的人拽開?了。
他身邊圍了很多人,都在安慰他,同仇敵忾地說着:“她有?毛病吧?”
她只是轉過身,逆着熱鬧的人潮,安靜地離開?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讨厭他。
非常讨厭。
讨厭到聽到他說話就會覺得異常呱噪。
看到他笑就會憤怒。
會忍不住想要動手。
她把?那?一切歸結為自己天性的喜怒無常和壞種。
時隔很多很多年,久遠到記憶裏那?男生的臉都模糊到連輪廓都沒?有?了。
她卻?突然?記起來,有?次球場打球,他惡意撞季淮初,季淮初的腳扭到了,一星期都只能單腳走。
她看到的時候沒?有?任何?的情緒反應,因為無法産生同理心這種東西。
那?些?延遲的情緒反應,原來根源是——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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