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1.
丁引随宋大仁一路禦劍至通天峰下,由于上空布有劍陣而不得不落下步行,誰料前行沒有多遠,一位通天峰的弟子卻攔下了宋大仁,說是掌門有令,只能丁引一人前去。
赤魂石對于青雲門來說仍然是個秘密,道玄既擔心人多口雜,讓他獨自一個去玉清殿也是一樁很正常的事情,于是丁引辭別宋大仁,只身走入雲海,這次倒是沒有在橋邊看到那只水麒麟,想來是潛入了潭底。
然而除了沒看到靈獸,丁引還隐約聽到了玉清殿內傳來的争吵聲。
他揚了揚眉毛,不急不緩地走近,那争鬥聲愈發清晰,從大殿深處穿過緊閉的殿門傳入丁引耳中,其中一個人正厲聲道:“他身上的東西可是上古魔石!神威驚天!你就那樣把他一個人丢在後山裏讓他自行煉化,田不易,你的心可真是夠大的啊!你夜能安寝,就不想想青雲山上其他同門的安危嗎!”
田不易的語氣倒是格外冷靜:“蒼松,你前些日子不也是夜夜安寝,日日平安嗎?有什麽好緊張的?”
“你!你不要在這裏強詞奪理!”
丁引不由笑笑,氣音一出,殿內之人察覺到他,第三個人便斥了一聲:“行了,兩峰首座,吵吵鬧鬧成何體統?叫人看了笑話,”說罷,聲調一揚,“丁道長,殿外不方便說話,還請進來吧。”
殿門為真氣引開,丁引擡眸看去,殿中站着三人,除了居于正中的道玄,居于左側的田不易,另一個身着墨綠色道服的,大概就是适才田不易口中的蒼松真人了。
說來,田夫人亦曾提到過此人,丁引還以為前幾天沒有消息大概就是沒事,看來到底還是逃不過這一出。
他坦然走進大殿,任憑蒼松将視線鎖在他身上,平靜地對道玄道:“我希望你把我叫來這裏,是有個足夠好的理由。”
道玄看向蒼松,後者正打量着丁引,幽幽開口:“丁道長好一身修為,一路過來,內息全斂,力無外露。令人察覺不出,看到了,也不能動手。六星之子,名不虛傳。”
丁引看他一眼,笑道:“龍首峰蒼松真人,丁某早有耳聞。蒼松真人這話說來,倒像是很樂意跟我過上幾招?”
蒼松略昂着下巴,正色道:“丁道長的玩笑不可亂開,赤魂石嗜戰好殺,一旦侵蝕了道長心智,于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丁引深吸口氣,已經大致猜到此次被請上玉清殿的理由的他突然很有些厭倦,甚至添了一些不耐煩:“嗜戰好殺……丁某聽聞,青雲門至上法寶名為誅仙,一把名叫誅仙的古劍,沾過多少生靈的血,只怕也是數不過來的吧。”
鎮派寶劍誅仙不只是青雲門的寶貝,更號稱當世威力之最,青雲門弟子自然都容不得诋毀,田不易聞言蹙眉看了看丁引,蒼松主管青雲門刑罰,更是立即想要反駁,卻被掌門攔下。道玄真人先他一步道:“丁道長今日言辭淩厲,莫不是赤魂石有什麽異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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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引不冷不熱地瞥他一眼:“倘若有異,真人準備祭出誅仙,試一試誅殺丁某麽?”
說到此處,丁引嘲諷地笑笑,又道:“道玄真人不知是否從典籍裏看到過,赤魂石是不可能被消滅的,我若死了,神石會去尋找下一個宿主,而六星之子千年不遇,尋常的人,即便是像道玄真人這般修為高深者,也很難保證不會被赤魂石控制,難道,你們還有另一個嶄新的容器可用?對我這來歷不明的舊宿主,想要實施軟禁了?”
丁引神色冷清,言辭冷情。道玄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已經閃過了許多念頭。他能做上青雲掌門,除了資質極佳,自然也目光如炬,他當日乍見丁引,無需交手,便已知這人無論是天資還是修為,青雲門連他在內無一人可比;聽丁引一席言辭行動,便也知曉這人對很多事漠不在意,多是因為經歷太多世情薄涼所致。而丁引自願封印,除了為着天下安危,也還像是厭倦了世間萬事,好像對他而言,正邪沒有意義,善惡沒有意義,長生不死,蒼生萬物,都不能勾起他的興趣。
他這才冒險,諸多考慮後,在封印之法實施前将丁引安置在弟子最少的大竹峰,只有田不易及其妻子知曉實情。誰料相安無事了半年,蒼松卻突然對這人起了懷疑,前來追問,明白丁引的身份後,對此事安排大為不滿,道理大至赤魂石乃天下至威魔石,容不得半點兒閃失,小至丁引其人曾受封印數千年,心性難料,不可全然信任。加之道玄得知丁引曾在大竹峰對田不易出手,這才不得不将人召來,想請對方換到更為幽靜的地方,加以适當的禁制。當然,禁制不可能困住他,只是增加一個如有異變可以提早提醒青雲門做準備的裝置,禁制之內,丁引仍可以自由活動。
站在無辜者的立場,這提議似乎是唯一且折中的辦法。
可站在當事人的立場,這大抵擺明了懷疑與敵意。
然而,丁引既然自求封印,也絲毫沒有下山的意願,他對這件事的在意,理應也不會那麽嚴重,誰料交談不過幾句,丁引卻已經先一步察覺他們的意圖,更将軟禁這種嚴重的詞率先說出,倒讓他們不知該如何接話。
丁引也無意等他解釋,只偏過頭看向田不易,微笑道:“田首座,你也是這個意思?”
自他進門後一直未發一言的田不易清了清嗓子,看向道玄道:“掌門師兄,通天峰清寧殿固然是個好去處,但未必就比大竹峰後山更适合清修。”
蒼松真人哼道:“田不易,你好大的口氣。”
田不易拂了拂衣袖:“蒼松,我可沒說對你而言,只是對丁引而言,大竹峰一則靜谧,清寧殿再清靜,通天峰弟子百十多人,要去清寧殿,不如上祖師祠堂或幻月洞府,而這兩處地方,又不能随便讓人進去;二來,丁引現在居處依山傍水,竹林清氣不輸他峰,于煉化赤魂石大有裨益;三來,倘若丁引當真被神石侵蝕心智,以戰神之力與我對上一掌,只怕今日我也不能站在這裏,聽你提出這可笑的辦法了。”
随後,田不易看了看丁引,對道玄正色道:“上古傳說自然不能輕視,既然對赤魂石如此小心,為何不能對六星之子多些信心?他自願現身,主動請封,半年來獨居後山,從未出過任何問題,倘若掌門師兄及蒼松真人有疑,大可去問我峰中弟子張小凡。他日日見到丁引,脾性又一貫老實,是絕說不出謊話的。”
2.
丁引一生不長,經歷卻格外繁複。
他經歷過死而複生,做過好人,也做過惡人,當過七年的普通百姓,當過蜀山的弟子,長老,也曾十七年被囚禁起來做沒有自由和自我的煉石容器。
他是丁大力時,所有人都因為六星之子四個字對他或囚或殺。
他做丁隐時,所有人都為他體內的赤魂石或争或奪。
他變成丁引時,終于衆叛親離,無人可依,唯一願意信任的女孩,為了所謂的蒼生大義,最後将劍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見過太多世事,早已懶得說那些拐彎抹角的話,他當然看得出自己說出“軟禁”時道玄神色的變化,也很清楚蒼松對他這種危險人物的擔憂,他一貫善察人心,即便封印千載,時過千年,人性卻還是一成不變,沒什麽新鮮。
他是自願封印,可也沒有為此願意做到随意由人擺布的地步。
交涉不了了之,他既然有了拒意,道玄等人當然也不好迫他。何況還有田不易在一邊幫襯,很快丁引便随田不易一同離開了玉清殿,并行下去通天峰。
田不易走在靠前的地方,冷清道:“丁道長雖然仍住在大竹峰,為了讓蒼松不再多言,山門禁制不得不下,算是得罪了。”
丁引看了看他的背影,搖頭道:“除非像今日要到這裏來,我不會下山,你的山門禁制于我而言可有可無,多謝田首座适才維護。”
田不易一張胖臉仍是沒什麽多餘的表情:“蒼松一貫眼高于頂,徒弟為我逼出大竹峰,你又攻退了他門下的得意弟子,此舉我并無意外。我是為着大竹峰着想,也是看你平素狀況安穩,你無需謝我。”
丁引垂下視線,快走兩步與田不易并行道:“田首座既提及幾日之前的事情,丁引也有話要講。當日晚些時候,田夫人曾跟我說過一席話,言談間,請我疏遠您門下弟子,丁引明白,田夫人這話,想必也是您的意思。田首座既然是小凡的師父,丁引有必要告知一聲,若小凡不願見我,我自不會打擾他,但如果他将我當作大哥,我也不會故意疏遠他。”
田不易當上大竹峰首座已有百年,平日只有徒弟聽他話的份,乍被除了妻子之外的人“告知”,不由瞪起了眼睛,丁引卻不等他發作:“田首座說,小凡是個老實人。可見除去資質二字,您也并非是不關心自己的弟子。小凡從來也只說是他自己腦子笨,無能讨師父歡心。修仙講究緣法,人與人也是緣法。小凡老實善良,卻并非怯懦之人,丁引的決定,也不會因一人而變,日後與他緣分盡了,自然也就散了。田首座對他的修為沒有信心,對他的心性,難道也沒有信心嗎?”
田不易的火氣漸漸消下,聽聞老七那個悶葫蘆會對這人說“無能讨師父歡心”,還有些微妙的複雜,于是瞪着的眼睛平靜下來:“……你的決定,不會因一人而變。田某愚魯,始終猜不透丁道長這個決定,到底緣由為何?恕在下直言,這決定可并不像是……出自你對蒼生的懷憫。”
丁引神色黯了黯,猶豫了一下,輕聲解釋道:“蒼生與我有何關系?蜀山歸隐,丁引更是個秘密。即便有人供奉,那些身後事我也并不在意。只是我若死去,或生存在這世間,赤魂石便不會消停。這世上某處若還有另一個六星之子……恐怕又是一場慘事,我的經歷,不需再有第二個人承受了。”
田不易心中一動,卻無言以對,只能長舒口氣。此處已至通天峰山腳,他反手引出仙劍,嘆道:“走吧,回大竹峰。”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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