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

圓月爬上了樹梢,映得滿地銀霜,溪流粼粼,竹屋像是也罩上了一層瑩白。

張小凡坐在床上,中衣外面裹着丁引适才穿的外衫,暖和寬大的長衫外面還披上了厚厚的被子,連手帶腳,從脖子往下全都被丁引捂得密不透風。

張小凡唯一露在外面的腦袋略略垂着,左右打量了一下自己,覺得他現在特別像個端午節的大粽子,還是個露餡兒的。

丁引熬好了姜糖水,一面吹着一面送到床邊,張小凡想伸手接過來,結果才冒出兩個指節就被丁引一聲威脅的“嗯?”給逼回了“粽子皮”裏。

張小凡很是窘迫,他不覺得冷了,真的,更确切的說,他根本還沒機會覺得冷,就已經被對方給暖和起來了。

适才在門口時,丁引并沒回答他的問題,他正想再問一遍,便覺得對方往後退了一步,接下來他就雙腳離地,眨眼被對方抱到了床上,一件衣服遮蓋下來,沾了雪潮冷的鞋襪也被迅速脫掉,等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丁引已經拿浸過熱水的布巾給他擦了手臉,連腳趾都沒放過,他忍不住縮回腿來,下一刻他就一身暖哄哄地被埋在了被子裏。

張小凡滿臉的不好意思:手忙腳亂地跑過來,衣服都丢在了路上,實在是太笨了。

他一開始是披着厚衫的,可是在山上想到了離開的意思,又沒看到竹屋屋檐下一貫會點亮的燈籠,他突然後怕極了,哪裏還顧得上将衣服穿好,只記得要趕來這裏,确認丁引還在,連衣服是在路上哪裏掉下的都沒有感覺。

丁引抿了一下勺子上的湯,覺得能喝了便送到張小凡嘴邊:“趁熱,驅寒。”

經過這麽一會兒,張小凡冷靜下來,白日發生的事情便又橫在了兩人之間,姜湯甜暖的香氣吸進鼻子裏,張小凡一時無言,只好就着丁引舉的勺子默默地喝下去。

屋內格外寧靜,除了兩個人的呼吸聲,就只有勺子偶爾撞到瓷碗發出的聲響。一碗見底,張小凡雙頰露出正常的粉紅,丁引便不再喂了,将碗放在一旁,沉默地瞧着自己床上的“粽子”。

張小凡從來都是被催着說話的那個,現在催他說話的不催了,又不能一直這麽幹坐着,他只好深吸口氣,固執地又問:“丁大哥,小凡說對了麽?你……”

丁引神色不變,語調平和地打斷他:“你不怕了?”

從前看他被赤魂石影響變成那副有異常人的鬼樣子不怕也就算了,這次,丁引隐約記得他看到自己走火入魔時屠戮無辜人的景象,難道只是半天的功夫,就足夠他接受那些血腥了麽?

張小凡被子下的手微微收緊,半晌還是誠實道:“怕……閉上眼時,我還是能看到那些枉死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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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引略偏着頭,認真地提醒他:“是我殺的,每一個,所有人,都是我殺的。”

張小凡搖頭:“不……不是的……你是身不由己對不對?我看到的那些……從出生就被囚禁……”

丁引眯起眼睛:“那不是借口,走火入魔,也要心有殺念才能成魔,你陷入的,是我的經歷的記憶,你感覺不到我的殺意麽?”

就是感覺到了……那時候才會覺得那麽可怕,那麽陰冷,一時竟分不清到底哪一個丁引才是真實的,才會不知所措……

張小凡眉頭蹙着,輕聲道:“……我記得,丁大哥你說過,你找到了兇手,他們……也都算是贖罪了。”

2.*

丁引的身體裏一直有赤魂石元神,元神融于肉身,不可分割,試圖影響他的心性,也一并承載着他的記憶。

張小凡看到的并非是單純的往事,而是糅合了丁引思緒的久遠過往。

他看到了神石記憶裏的那場遠古大戰,看到了丁引腦海裏那段單純的時光,看到他失去妻子,失去家園,進入蜀山,沒有選擇的承擔起似乎注定要他來承擔的責任,可蜀山也并不是那麽寧靜……除了懷疑他承擔不起責任,擔心掌門太過重視他會傳位給他的同門,還有魔宗的奸細,以及試圖将他誘下山去的那個女子。

他感覺得到,感覺得到丁引的迷惘,反抗,認命,以及得知一切之後的憤怒和絕望,受到背叛時的恨意和殺意。

只是那些報複太過殘忍,鮮血淋漓,比之前的所有事情都要清晰——就好像是……好像是丁引強迫着自己不去忘掉這一切,連帶着陷入他記憶的張小凡也對這些記得格外深刻,甚至都忘了身體感覺到冰冷的源頭是什麽。

大竹峰上,宋師兄離開房間後,張小凡輾轉反側,他怎麽也想不通,如果丁引當真是魔,師父怎麽會容他留在山上,師父會被蒙騙嗎?掌門也會被蒙騙嗎?為什麽會允許他以雲游道長的身份留在青雲門?為什麽他看到的丁引跟師父師兄口中的邪魔歪道不一樣……如果丁引真的有那麽大的殺性和恨意,為什麽後山獨居的他看上去那麽平和……

各種思緒在腦海裏起伏,張小凡身上仍舊是暖不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太冷了,還是千絲萬縷中偶然勾起了一個線頭,他恍惚想起了那時候腦海裏浮現過的輕描淡寫的一幕:他看到了并非是入魔時的丁引,看到了另一個紅眸妖紋黑氣纏繞的怪物,看到打鬥中心聚起的法陣逐漸将混戰中的人卷入其中,看到丁引拽住那個怪物,平和的閉上了眼睛,随即便是鋪天蓋地的冰寒。

——丁隐,這就是身懷赤魂石之人的命數。

——命數?世人口中的命數二字,定了多少人的生死,到我這裏,卻成了不生不死……罷了,既然你們說我命該如此,就由得你們吧。但願我無生無死,當真就再不會有生靈塗炭了。

無極之颠,五行為媒,無始無盡,無光無暗。漫長到連時間都失去意義的冰封……

——丁大哥以後會離開青雲門的,是不是?

——那,丁大哥離開了青雲山,會去哪兒呢?

張小凡忽的一震,便突然記起了丁引每一句和過往有關的話,也多少理解了每一句看似随意的句子裏隐藏的故事。更隐約意識到,丁引見過掌門,留在大竹峰,師父的吩咐,受赤魂石影響而不定時發生的魔化,等等等等,這所有的一切所意味的結局。

他忍不住握住丁引的手:“無生無死……換不回太平長安,真的還有必要封印嗎?我的功法……我的另一門功法可以幫丁大哥緩和魔性不是麽,這樣子還不夠嗎?”

丁引聽得想笑,想若是那些蜀山的老頑固們活到現如今,是不是仍然覺得一個人的生死可以左右天下安泰?想他們知不知道即便沒有赤魂石擾亂人世,仍然會有其他的事情毀了他們所求的天下太平?他想,其實那些人大概是不明白的,這世上從來都沒有真的天下太平,赤魂石只是一塊兒石頭,人心才是真正的魔源。封一塊兒石頭容易,封不住的,是這天下所有的人心。

如今他累了,倦了,也明白了,他不忍一棍打死天下人,哪怕入魔時仍然信任着其中一個,便也注定鬥不過這天下人。于是他搖了搖頭:“我已經答應了你們掌門,一諾千金。何況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若一直留在青雲門,遲早會招來嗅到血氣的惡狼。縱使換不回太平長安,我也不想再惹一場腥風血雨了。”

字字句句,明辨清晰,不要說張小凡,換做滿腹經綸的人,無論公私情理,也無法去反駁他這一句。

張小凡的情緒堵在胸口,再也說不出話來。

丁引卻露出個輕松的微笑:“我原想離開封印,有一段寧靜的日子已是不易,如今你誤打誤撞知道這些,好也好壞也罷,你會記得我的,是不是?”

好也好,壞也罷……當年的一切都發生了,千年來再無人記得他……非生非死,無生無死,無始無盡……萬惡之引……

這般的贖罪,夠不夠償還那滿村的無辜?夠不夠償還他恨意大增時殺掉的罪不至死的人……

張小凡不知道,也沒有人能準确的知曉這個答案。

可是他會記得他。

張小凡勉強彎彎嘴角,一字一頓道:“丁隐的隐……是含明隐跡的隐。”

後者想起初見時自己的強調,眉眼間揉進一絲暖意,不再反駁他了。

3.

赤魂石是至烈嗜戰之物,六星之子是純陽之體,以青雲門幾位首座的能力,保險起見,也只能選在晦月時進行,更不能等到春日之後。

張小凡在熄了燈的昏暗的竹屋裏數了數日子,蹙眉道:“……那不是只有十四天了?那地點呢?小凡可不可以……?”

說到一半,他自己明白過來,堪堪頓住了後半句,沒了聲音。

丁隐側躺在床外側,無意讓對方更加失落,便也只是語調輕靈道:“地方可不能告訴你,你師父不知道你是先認識我的,也不知道你知曉我的事,若是讓他瞧出端倪,你不是又要挨罵了。”

張小凡有些洩氣:“……第三層那麽難,我師父怕是一定會罵我的。”

聽他自己提到,丁隐确實還對白日的事情有疑,只是後來的狀況打斷了他,此刻張小凡不再介懷他的過去,丁隐便連忙問道:“說起第三層,我還要問你,才練了三個月而已,你那麽急功近利做什麽?你差點兒重傷到自己知不知道?”

丁隐擔心勝過指責,張小凡卻還是有點兒難為情,好一會兒才悶悶解釋:“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是練功時想起了剛入山的一些事情,然後就無法控制身體裏的兩種內息了……”

修煉功法原該心無旁骛,這一點張小凡不會不知道,丁隐追問道:“怎會突然想起入山的事情?你想到了草廟村的案子嗎?還是說入山時……發生了別的事了?”

“我……”張小凡在暗夜裏對上丁隐的視線,又不自覺地避開,後者卻稍稍偏着頭看他:“又是不能說出來的?”

張小凡搖搖頭,窺知了對方過往的他此刻不願隐瞞,卻又覺得難以啓齒,索性不去看丁隐,這才斷斷續續道:“我前些日子便隐約知道,丁大哥已經确定離開的日子了,時間越久,就越不明白你怎麽還不告訴我……練功時也不小心記起了這些……小凡自進入青雲門,只這幾個月最有生趣,原以為黑竹林的課業會一塌糊塗,讓師兄們看了笑話,師父聽了失望,原以為修習永遠都不會有進步,和驚羽天差地別,從沒想過還能聽師父跟我說,若是修行有疑,可以去守敬堂問他……

“我知曉師兄師姐都是疼我的,他們不介意我愚笨,有時也怪自己,怎麽偏要這樣去想,不知感恩,不明親疏……可只有在這裏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在,才覺得張小凡不是比不上齊昊的師弟……也不是資質奇差的大竹峰弟子……”

丁隐了然,探手捏了捏對方的臉頰,認真道:“即便我離開,你仍然不是他們口中的那些人。已經改變的事情,也不會退回從前的。”

張小凡當然明白,他只是……舍不得……

從此這竹居空蕩,再也不會有人居住了。

他抿了抿唇,忍不住湊近丁隐一些,遺憾地小聲道:“……年節……看來是趕不上了。”

丁隐視線落在小凡拖長的發尖兒上,平靜地問:“你的天燈做好了嗎?”

張小凡輕輕地搖了下頭,又迅速擡起視線:“生辰,小凡的生辰在晦日之前……那時候放燈,是不是也可以?”

丁隐瞧他執着,不由好奇起來:“你到底想許什麽願?”

張小凡眨了下眼睛,不肯說。

後者不再追問,只長舒口氣:“好,等你生辰,我過去前殿就是了。”

張小凡連忙搖頭:“青雲門弟子哪有總惦記這個的,我也只是突然想起來了,等生辰那天,我忙完了前殿的事情,過來這裏,和丁大哥一起就好了。”

這樣更好,反正大竹峰上他也只是和這個人關系親厚而已,丁隐點點頭:“都好,快些休息吧,已經後半夜了。”

張小凡不再多言,只是在丁隐阖上眼睛後看了看窗外隐約的月色。

清晨很快會來。

到那時,就只剩下十三天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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