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飛馳了一路的馬車,急急地在溫泉別院門口停了下來。
蘇妗邁着越瑢那雙大長腿跳下馬車,跟陣風似的沖進了大門。
頂着一副男人的身體,便是動作粗魯些也不會有人覺得異樣,因此她沒有再端着,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跑進去找到了被人用軟布綁在床上,正瘋狂嘶喊掙紮的母親。
“世子?”
本以為第一個沖進來的會是世子夫人,誰想卻是世子,屋裏候着的仆從們與床邊正試圖讓柳氏冷靜下來的葉太醫俱是愣了一下。
蘇妗這會兒可沒心思管他們怎麽想——反正這做女婿的關心丈母娘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便只一個箭步沖到了床邊:“我娘……岳母大人怎麽樣了?”
“你岳母這情況,應該是在一個地方呆久了,一時無法适應外面的環境。”雖然有些訝異,但葉太醫也沒有多想,只摸摸自己的山羊胡說,“栖露那丫頭說,她在馬車上的時候還好好的,可一下馬車進到這院子裏就開始叫喊了,尤其是進到這屋裏之後,更是徹底喪失了神志開始咬人——這說明她很不喜歡這個地方,心裏很不安。我本來想用藥先讓她冷靜下來,但她這個情況不大适合,未免她再傷到別人或是不小心傷到自己,我只能叫人用軟布把她綁在床上。讓栖露那丫頭去叫你媳婦兒過來,也是想看看能不能用正常手段穩住她的情緒……說到這,怎麽就你來了,你媳婦兒呢?”
葉太醫與鎮北王相交多年,是鎮北王府的常客,跟越瑢和蘇妗都算得上熟悉,因此說起話來比較随意。
蘇妗強忍着伸手抱住母親的沖動往身後看了一眼:“他……”
“我來了。”剛開口,越瑢就氣息微喘地跑了進來——這又要跑得快又要保持淑女形象什麽的,可累死他了!“葉太醫,我該怎麽做?”
“先想辦法穩住你娘的情緒,她這個樣子,我沒法給她施針。”
柳氏的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通紅的雙目也已是渙散無神,無法聚焦,可她還在不停地掙紮叫喊,仿佛一只垂死的困獸,拼了命地想要掙脫出牢籠,頑強得叫人心驚。
越瑢擰眉聽了聽,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唯一能分辨出來的,只有“歲和”兩個字。
他暗嘆了口氣,憐惜又擔心地看了蘇妗一眼,對葉太醫道:“好,我知道了。勞煩您出去等一會兒,我會用最快的速度讓母親冷靜下來的。”
葉太醫識趣點頭,起身出去了。栖露和葉風也帶着屋裏的丫鬟仆從們退了出去。
房門重新被關上的那個瞬間,蘇妗撲過去握住了柳氏的手:“娘!娘你怎麽樣?”
柳氏像是被什麽東西紮了一下,掙紮得越發厲害了,蘇妗見此心急如焚,卻不得不先收回雙手:“娘,是我,我是妗兒啊。”
她放軟了聲音,然而柳氏根本聽不進去——畢竟放得再軟,那聲音也是越瑢的,不是蘇妗的。
越瑢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我試試吧。”
蘇妗深吸口氣,點頭按下心中紛亂的思緒:“勞煩夫君了。”
越瑢沖她安撫一笑,回頭看着柳氏:“娘,我是妗兒,你還得認得我嗎?”
柳氏沒反應,越瑢又道,“娘,我是不是還沒有告訴你,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做夢夢到爹爹了。爹爹,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歲和,你還記得他嗎?”
蘇妗一怔,柳氏也是呆滞了一瞬後,不自覺地放慢了掙紮的速度:“歲和……”
“是,歲和,蘇洺蘇歲和,你的夫君,我的爹爹。他跟我說他很想念我們,還跟我說起了小時候,他帶我們去……”
見青年拖長聲音,視線朝自己飄來,蘇妗動了動唇,忍下心中的複雜,低聲說了一件小時候發生過的事情。
越瑢給了她一個贊許的眼神,口中越發溫柔地說:“我記得那年去山上踏春的人很多,因為那裏新長了一片漂亮的桃花林。爹爹說,要帶我們去找桃花仙。那會兒我還很小,想摘桃花摘不到,爹爹就将我舉起來,讓我坐在了他的肩膀上……”
柳氏一開始沒有反應,可漸漸便停止了掙紮,混沌紅腫的眼睛裏也一點一點地泛了光。
“我……我想起來了……那個時候,你爹二十三歲,你也才五歲……”
嘶啞的聲音,像是含着滿喉嚨的沙子,聽得人難受。蘇妗飛快地倒了杯水喂到她嘴邊,柳氏沒有再掙紮,神游天外似的喝了下去。
蘇妗松了口氣,又忍着心中的複雜給越瑢講了幾件印象深刻的幼時趣事。越瑢點頭表示意會,耐着性子一點一點講給柳氏聽,終于在大半個時辰後,将柳氏從那種瘋魔的狀态中拉了出來。但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之後,柳氏還是很不安,跟“女兒”說兩句話就要念叨一次:“我要回家,歲和找不到我會擔心的。”
越瑢知道自家這岳母大人對已故的岳父大人一往情深,但沒想到竟深成了這樣。又見她一心想着回廣安伯府那個他們曾一起生活過的地方,他不由有些頭疼——這好不容易才把她給弄了出來,難不成要再給送回去?
蘇妗也在想這個問題,送是不可能再送回去的,但她娘滿心滿眼都是她那死鬼老爹,只怕她和越瑢一走,又會鬧起來……
她擰眉沉思,目光不經意地掃見柳氏手裏緊握着的玉簪,突然靈光一閃。
“我知道了!”
“我有辦法了。”
看着與自己異口同聲的媳婦兒,越瑢一頓,笑了起來:“夫人先說。”
“母親極少出門,只要把這個房間布置得和她從前住的地方一樣,她自然就不會再鬧了。”終于想到了解決辦法,蘇妗心情好了不少,想都沒想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越瑢眯眼看着她,嘴角越發往上翹了幾分:“英雄所見略同。”
頭腦靈活,思緒敏捷,還很懂得變通,他這媳婦兒,果然不是他之前以為的那樣,是個只認規矩的小古板啊。
***
在小兩口的合力安撫下,柳氏終于不再鬧騰了,葉太醫給她施了針,早已累極的她便漸漸睡了過去。
親自帶人将她所住的屋子重新布置了一番,又守了她大半天,确定她的情況已經穩定得差不多之後,蘇妗才跟着越瑢一起坐上了回鎮北王府的馬車。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暮色四起。
蘇妗看着外頭的天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對越瑢道:“勞世子跟着妾身忙活了一天,實在是辛苦了。還有我娘的事情……多謝世子,要不是你,她還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呢。”
“你我夫妻,何必這樣客氣。”越瑢笑了起來,溫柔優雅又帶些缥缈的樣子,宛如天外谪仙,可遠觀而不可亵玩。
換做平常,蘇妗只會暗暗感嘆他的超凡脫俗,可如今……
腦中猝不及防地閃過了青年頂着自己的臉,暗搓搓地躲在假山後面使壞的樣子,蘇妗嘴角一抽,突然有種再也無法直視他的感覺。不過她沒有表現出來,只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抿唇露出了一個羞澀又感激的笑容。
甭管真實的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保住自己的人設才是最重要的事。
當然她也不是不好奇的,只不過他既然選擇了掩藏,那必然是有原因,輕易不會坦白的。既如此,她又何必自找沒趣?
何況好奇歸好奇,她其實并沒有特別在意這事兒,畢竟人生在世,誰還沒點秘密呢?就比如她,不也對他戴着面具,沒有袒露全部的自己麽?
總之,只要能繼續過現在這種平靜安寧的日子,不管真正的他是個什麽樣的人,蘇妗覺得自己都能接受。
可惜她是這麽想的,越瑢卻不是——對于一直以為自己娶了個木頭美人的世子爺來說,這會兒可沒什麽比重新認識一下自家媳婦兒更重要的事了。
因此頓了片刻後,他有些好奇又有些遲疑似的開了口:“一直聽說二叔二嬸寬厚仁德,照顧家人十分盡心,可今日瞧着,怎麽感覺有些……”
沒想到他會突然說起這個,蘇妗怔了一下,但也沒覺得奇怪,畢竟今天親歷了這些事兒的人是他,他會看出不對也很正常。
不過這年頭講究家醜不外揚,尤其是“端莊娴雅”如她,更不該做出在外頭說娘家人壞話的事兒,因此她只尴尬似的笑了一下,語氣含糊道:“二叔二嬸對我們母女倆确實挺好的,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應該也是遭到了下人的欺瞞,不是故意的……”
越瑢目光幽深地看着她,突然道:“若真是這樣,你為什麽要跟三嬸娘合作,請她暗中照顧岳母大人?”
蘇妗只聽栖露說了汪氏在場時發生的那些事兒,但栖露走的早,并不知道後來的事情,她自然也就無從得知。
眼下聽到這話,她猝不及防之餘心下一驚,刷地擡起了頭。
他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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