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兒媳、兒媳的意思是……”正當蘇妗飛快地轉着眼睛,試圖挽救自己的形象時,外間被丫鬟抱在懷裏的福生突然不耐煩地哭了起來——為啥不讓他找娘也不讓他找祖祖啊!煩人!

蘇妗一聽,忙低頭做溫柔賢惠狀,“這孩子,又鬧脾氣了,未免打擾到母妃休息,兒媳就先帶他回去了,等改明兒母妃身體好些了,兒媳再帶他來給您請安。另外世子這回回來,把大師兄也請來了,大師兄醫術高明,一定有法子能解了父王身上的毒的,還請母妃寬心。”

說完不等蕭氏反應,就護着自己掉了一半的面具溜了溜了。

留下蕭氏紅着臉呆愣片刻後,用力瞪向了林嬷嬷:“誰讓你跟她亂說的?!”

雖然很是氣惱,但她近來總失眠,聲音因此有些沙啞,這話說的也一點兒氣勢都沒有。

林嬷嬷聽得心疼,眼淚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老奴……老奴實在是忍不住了。”

蕭氏看着自家這平常笑容和藹,可一遇到點事兒就會哭個不停的奶娘,心下又是無語又是無奈,好半晌才揉了一下額角說:“不過就是抄個血經而已,又不是什麽要命的事兒,且我都提前準備好補藥了……嬷嬷就別再一天照三頓的哭了,這眼淚又不能當飯吃!”

“可老奴……老奴一看到您這樣心裏就難受!”林嬷嬷一邊抹眼淚一邊念叨,“您瞧瞧您這臉色,白的跟紙似的,您再瞧瞧您這身子,這才幾天啊就瘦了一大圈了!老爺夫人去之前,老奴答應過他們,一定會好好照顧姑娘的。可如今……姑娘讓老奴到時候去了地底下,怎麽跟他們交代啊!”

想到已經過世的父母親,蕭氏整個人都沉默了一下,但很快她就穩住心神,轉移了話題:“爹娘最是知道我的脾氣了,不會怪你的。說來你剛剛都跟那丫頭說什麽了?她那樣子怎麽瞧着古古怪怪的?”

她醒來的晚,只聽見林嬷嬷和蘇妗最後幾句對話,沒聽見前面的。

林嬷嬷哭聲停了停,看似難過實則有點兒心虛地垂下了眼睛:“老奴就說了從前那件舊事,還有王妃之所以冷着王爺和世子,其實都是為了他們好的事兒……夫人都看到屋裏這場景了,咱們總該給個解釋。”

只不過在這個解釋的過程中,她稍稍地添油加醋了一下,讓整件事顯得更悲情,作為受害者的王妃也更可憐而已。

如此一來,以世子夫人那溫柔賢良,乖巧貼心的性子,必然會對王妃心生憐惜,到時候王妃就是态度再冷漠,說話再無情,世子夫人也不會放在心上了。她再求求她,讓她多帶小少爺來看王妃,王妃的日子就不會那麽孤寂,多年的心結也不會再越纏越緊了。

只不過這事兒不好讓王妃知道,她性子高傲剛烈,是怎麽都不會允許別人可憐同情她的。

“真的?”蕭氏知道林嬷嬷一直很想解開她的“心結”,幫助她和鎮北王父子倆把這麽多年的誤會解開,好好兒過日子。但有些事并不是她老人家想的那麽簡單,她冷着他們父子倆也不僅僅是怕自己會克到他們,這其中的原因太過複雜,她不想讓她擔心也知道她聽不懂,所以從來沒有具體跟她說過。眼下見林嬷嬷再三保證自己都是照實說的,蕭氏便也沒再問,只是擰眉叮囑道,“今天就算了,以後不許再跟別人提起這些事。”

林嬷嬷想着自己的計劃,也沒再哭,悶悶地應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來“咚咚”兩聲古怪的輕響,蕭氏耳朵一動,尋了個借口将林嬷嬷打發出去,然後才對着那窗戶說了聲:“進來吧。”

話音落下,窗戶吱呀一聲開了,緊接着一道黑影便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

“我去!你這屋裏什麽味兒啊?這麽嗆!”那黑影一落地便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待看清外間那堆神像和血經,頓時就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再一看床上臉色蒼白的蕭氏,他簡直驚呆了,“姐,你這是幹嘛呢?這什麽求神拜佛抄經書的,你從前不是最不信也最不屑了麽!”

“……日子太閑随便找點事做不行嗎?你管我!”偷偷幹的蠢事被人發現了,蕭氏心裏很是惱羞,冷着臉瞪了來者一眼,不許他再多問,“你怎麽來了,是六娘婆家那邊有消息了?”

六娘就是那個刺傷了鎮北王的蕭氏族妹。

而眼前這個一身黑衣,長相陰柔,渾身上下都帶着點邪氣的男子,則是蕭氏唯一的弟弟,也是這一任的蕭家家主,蕭扶。

蕭扶今年三十出頭,二十多年前蕭家出事的時候,他才六歲。未免永興帝那不要臉的狗東西因為自己的緣故遷怒于弟弟,蕭氏想法子抹去了他明面上的身份,讓他成了蕭家旁支一個族叔的兒子。蕭氏一族獲罪之後,那族叔便帶着蕭氏族人去了苦寒的西陲定居,這麽多年來從未再回過京城。

曾經顯赫一時的江臨蕭氏由此覆滅,再不複存在。

——當然,這都是明面上大家看到的。事實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蕭家到底是百年世家,縱然一朝落難,身為大家族的底蘊也還是在的。再加上蕭氏的父親過世前,又給自家這寶貝閨女留下了一隊藏在暗處的人手,這麽些年來,蕭氏也一直在利用那些人手暗中扶持蕭家,培養弟弟,如今的蕭家,早就已經成了西陲首富,再不是二十年前那落魄的模樣了。

不過怕永興帝那個狗東西會窮追不舍,族人們行事都十分低調。蕭氏也很是小心,從不曾與鎮北王說過這些——鎮北王娶了她已經是往永興帝那狗東西眼睛裏插了一根針,她不能再讓他和蕭家複興的事情扯上關系。不然萬一哪天不慎事發,永興帝只怕會不顧一切地毀了鎮北王府。

這也是她不敢與鎮北王太過親近的原因之一——走的近了,有些東西就沒法藏了。

至于她說的六娘婆家的事兒……

蕭扶經商天分極高,早幾年就把生意做到了京城,近兩年更是隐姓化名,以一江南富商的身份常居在京城。鎮北王出事那天,他正好暗中來找蕭氏有事,蕭氏自己沒辦法動手,便讓他派了人去盯那個六娘的婆家——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她根本就不相信六娘被抓自盡前說的那些話。

“心中妒恨”這個倒是有可能——六娘出自蕭家旁支,嫁的不怎麽好,聽說這些年過得很是悲慘,她會嫉妒她過得比自己好,這說得過去。可“知道了當年舊事所以心懷怨恨”什麽的,這個就有些蹊跷了——當年那件事雖說确實是因她而起,但就算沒有有她,永興帝那個狗東西也不會放過與他立場天然對立的太子外家蕭氏一族,再加上永興帝那會兒演技非凡,蒙蔽了很多人,所以她爹娘也好,幾位知情的叔伯也好,并沒有責怪當年天真無知的她,反而把這事兒瞞得死死,連族裏其他人都不知道。六娘一個多年沒有回過家也沒有回過京城的旁支外嫁女,又是從哪兒得知的這些事?

蕭氏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所以才讓蕭扶派人去查,而蕭扶也沒有讓她失望,很快就從袖子裏摸出一張紙條遞給她:“你猜的沒錯,六娘是被人指使的,她的目的也确實不是你,而是我那倒黴姐夫。”

蕭氏接過紙條一看,眼神驟然變冷,緊接着便怒笑出聲:“好個趙王,果然跟他那不要臉的老子一樣,都只會用些卑鄙無恥的鬼蜮伎倆!”

“聽說太子最近在朝中表現十分不錯,他這是急了。”蕭扶非常自來熟地走到一旁給自己倒了杯茶,“太子手下有個手握京師十萬兵馬的靖南侯,他那邊除了狗皇帝的偏愛,也只有幾個文臣的支持了。這種時候文臣有什麽用,兵權才是硬道理,他這手中沒兵又沒将的,自然着急。三翻四次地招攬姐夫,姐夫不理,想在自己舉辦的宴會上算計定國公家的姑娘,好把手握南疆二十萬兵力的定國公綁到自己這邊來,又出差錯睡錯了人,把廣安伯府……哦,就是阿瑢媳婦的娘家一個姑娘給糟蹋了。可廣安伯早就已經是他的人了,所以又是白費功夫。再加上姐夫手裏這兵權雖說都已經放得差不多了,可定國公也好,朝中另外那幾個手裏有實權的将軍也好,幾乎都是跟着姐夫走的……我要是趙王,我大概也會選擇先幹掉姐夫,沒了姐夫的态度在前頭立着,那些人就沒有那麽難勾搭了。”

蕭氏眼神越聽越冷:“為了這天下安寧和這鎮北王府的安全,我不能貿然動他,可他那兒子……我要他付出代價。”

“行,這事兒就交給我,雖然要不了他的狗命,但是讓他出點血還是沒問題的。”蕭扶笑眯眯地說完,關心起了蕭氏的傷口和鎮北王的情況。

“我沒事,”蕭氏冷冽的神色一頓,變成了某種并不明顯的低落,“你姐夫還昏迷着。”

“吉人自有天相,姐夫肯定不會有事兒的。”蕭扶說完沖她擠了擠眼睛,“說來你這又是求神拜佛又是抄血經的,陣仗也太大了吧?不是說不喜歡他,只是感激嗎?瞧着不像啊!”

蕭氏頓時沒心思想別的了,臉一熱的同時冷眼掃了過去:“你一個萬年光棍兒知道什麽!這裏沒你的事兒了,趕緊走!”

“反應這麽大,可別是被我說中了心思,惱羞成怒了吧?”蕭扶一雙惑人的狐貍眼眯了起來,臉上笑容又美又媚,看起來與蕭氏有幾分相似,但又比蕭氏多了幾分雌雄莫辨的英俊。

蕭氏:“……有空在這兒胡說八道,不如趕緊把自己的終身大事解決了,你都三十多了,還想拖到什麽時候?爹娘就你一個兒子,你可別忘了自己還得給咱們這一房傳宗接代,開枝散葉的事兒!”

瞬間被捏住七寸的蕭扶笑容一僵,忙轉移話題:“哈哈咳,那個,我還小嘛!對了,姐,那這事兒你還要不要像以前暗中提醒姐夫那樣去提醒一下阿瑢啊?姐夫中毒昏迷,我瞧着那小子一定會去追查這事的。”

他說的“以前偷偷提醒姐夫”,指的是蕭氏經常會把自己從某些秘密渠道得知的,一些關于後宮或是朝堂上的消息,以鎮北王手下暗衛的名義偷偷轉達給鎮北王知道這事兒。

蕭氏一怔,有些遲疑。如果可以,她希望越瑢能一輩子做個逍遙自在的世外人,可他身為鎮北王府的世子,有些東西是注定無法逃開的……

“去。”最終,她還是下了決定。

既然沒辦法讓那孩子永遠做個自由人,那她就竭盡所能幫着他,讓他這一路走得輕松一些。

***

蕭扶走了之後,蕭氏又跪在那些神像前抄起了血經。林嬷嬷回來一看,急得又哭了一場。但蕭氏向來說一不二,她實在勸不動她,只能抹着眼淚去給她準備補藥了。

蕭氏沒去看她,只看着白紙上鮮紅的字跡,整個人慢慢松緩了下來,煩躁不安的心也一點一點變得平靜。

雖然拜神像,抄血經什麽的很傻很蠢……好吧,不是一般的傻也不是一般的蠢,可除了這麽做,她實在是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救他了。

她不是大夫,看不懂醫書,能派人去查這件事背後的真相,能讓人四處去找民間神醫,能想法子給他報仇,卻沒辦法保證他一定會醒過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自己的誠心去跟滿天神佛去求,去換,哪怕傻了點蠢了點,也總好過守在他的床邊幹着急。

當然她這麽做不是因為喜歡他!不過是……不過是因為,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罷了。

如果沒有他這麽多年的庇護與照顧,她不可能過得這樣安穩舒坦;如果沒有他這麽多年來的縱容與放任,她也不可能伸出那麽長的手,幫着遠在西陲的蕭扶重振蕭家。她感激他,所以為了他和兒子,她可以說服自己顧全大局,暫時放下仇恨,讓宮裏那狗東西再多活幾年,也可以将自己關在院子裏哪都不去誰都不見,免得那心眼比針孔還小的狗東西見不得她好,又做出什麽不要臉的事情來。

而如今……如今只要能讓那大傻子健健康康地醒過來,她什麽都願意做。

什麽都願意。

蕭氏每寫一個字,便無意識地在心裏這麽默念一句。

陽光從窗外照進,落在她豔麗無雙的臉上,襯得她整個人像是鍍上了一層金光。她傲然矜貴地跪在那裏,脊背直挺,面色冷然,眼中不曾露出半點脆弱,可筆下的紙上,卻一筆一劃,全是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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