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此恨綿綿無絕期】

魔氣不樂意自己備受冷落,嗷地叫了一聲打斷莫妄語和顧風歸兩人的竊竊私語。它一寸一寸地将紮在腹部的冰劍拔了出來,扔在地上,古怪地扭動脖頸,骨骼處不斷發出咯吱咯吱的怪聲,好像要将自己的腦袋擰下來。緊接着,他兩手捧住自己的臉頰,帶血帶肉的臉皮撕扯下來,手掌一抹,化開臉上的紅血,突然換了一張面容。

這張嶄新的臉,嘴角漠然而冷淡,皮膚蒼白如終年不融化的冰山積雪,眼睛則是透徹心扉的冰藍,一身青赤色的緊裝被血水沖刷掉了顏色,洗滌成一襲雪花般飄逸的白袍——這張臉是顧風歸的。

魔氣給自己換上了一張新臉,故技重施,企圖再次混跡于他們當中。

莫妄語卻哈哈大笑起來。

他拍着手,捧腹幾乎直不起腰。

“你你你,你笑什麽!”魔氣質問道。

莫妄語惋惜地搖了搖頭,道:“這次不行、不行,差遠了。不像不像,一點也不像。矮了些,胖了些,黑了些,眼睛裏的藍色也深了些。還有了……”他一頓,指向魔氣的腹部,道:“你這肚子上的大窟窿還沒被變沒。”

魔氣:“……”

它氣急敗壞,又十分尴尬,大吼道:“莫妄語!你以為變成人很輕松嗎?變成你已經很累了,你還嘲笑我,去死吧你!”

“別別別!”莫妄語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手中劍虛虛晃了一晃,道:“大哥,求求你,真的,別再他媽逗我笑了,我再笑劍都提不起來。”

“莫妄語!”魔氣無地自容,終于不再化作人形,而是恢複一團煙霧的原形。

莫妄語終于止住了笑意,彎了彎眼睛,道:“顧道長,雖然逗它挺好玩的,但我看這天色也不早了,乘早收工。”

顧風歸微微颔首。

這時又聽“噗”地一聲,第八只角上那盞燈油火将盡。莫妄語幹脆舍了長虹劍,以火劍代替燈盞,護住陣眼。

少了長虹劍,功力相當削去一半,莫妄語便少了幾分莽撞。他好好靜下心來,一想,突然道:“對了,顧道長,我方才被魔氣入侵,你同我念了幾句心咒,驅了我心魔。這心咒這般厲害,能否化解魔氣?”

為了能跟莫妄語好好說話,顧風歸以冰為界,立出一道半人高冰牆,回眸望莫妄語,道:“何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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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妄語便拍手道:“行,反正你我現在也困在裏頭出不去了,總是要死的,不如死馬當活馬醫?”

顧風歸點點頭。

“可是顧道長,”莫妄語又道。

“何事?”

說起這事來,莫妄語頭一回有幾分羞澀。實話實說,他真的不是個讀書人,偏生那些修道要背的磚頭厚的經文,一展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他擡眼看向顧風歸,難以啓齒道:“那啥,顧道長……”

“嗯?”

“是這樣的,”他絞盡腦汁,思索着如何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聽起來不那麽蠢蛋,“那個,我心咒沒背完。”

學業向來優異刻苦的顧風歸頭一回聽說還有這樣的事,冰藍色眼睛一閃而過一絲錯愕。但他馬上恢複了冷靜的神情,端正道:“無妨,心咒全篇逾千字,全文背誦的确困難。”

莫妄語心裏哈了一聲,摸摸鼻尖,道:“那現在如何是好?”

顧風歸道:“莫道長記得多少?”

莫妄語道:“記得……記得,開頭三句。”

這三句心咒,好似修真界的南無阿彌陀佛,修道者入道後總挂在嘴邊,無事時修心,有事時保命。至于這三句後面再三句,師尊每次布道時,還沒念到這兒,莫妄語就已經大夢正酣了。

顧風歸沒想到莫妄語關鍵時刻,掉了這麽大個鏈子,一哽,繼而又柔聲道:“無妨,你可以跟着我念。”

莫妄語眼睛亮晶晶,高興道:“那再好不過了。”

顧風歸又道:“法力無邊,念誦需費靈力太多,你我現在損傷太過,若單獨念誦恐怕體力不不支。”那雙藍眸睇向莫妄語,爾後又轉向別處,兩手背在身後,淡淡地說:“把你的手給我。”

“嗯?”大敵當前,莫妄語不疑有他,顧風歸說什麽,就是什麽,大大方方地向顧風歸伸出手來,掌心朝上,道:“然後呢,顧道長?”

顧風歸不發一言,一召袖袍,與他掌心相抵。

莫妄語微愣,只感覺自己的手掌好像捧上了一塊寒冰。顧風歸的掌心很涼,和他這個人如出一轍,他的手指并不柔軟,食指關節以及掌心處,分別有兩個常年累月摩擦生出的厚繭,接觸時引起微小的酸麻。

掌心一癢,莫妄語下意識抽回手,顧風歸卻反客為主地握住了他的五根手指,十指相纏繞,冰涼的體溫和略帶粗糙的質感,混雜着一股透徹心肺的靈力洶湧而來。莫妄語心跟着慌了起來,正不知如何反應,又聽顧風歸已開始低聲吟唱:“鬼魅,無形者……”

“鬼魅,無形者,”顧風歸的聲音打斷了莫妄語的雜思,顧風歸身上寒氣逼人,他躁亂的心跟着沉寂了幾分。他立刻壓下心中古怪,強迫自己不去細想手指間過于溫和的厮磨,屏氣雜念,緩緩吐息,手指掐訣,一字一句跟着顧風歸念誦:“鬼……鬼魅,無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言出法随。

二人微薄的靈力相彙,形成了一股涓涓細流。

心咒中的每一個字脫口而出後,都形成了巨大的法符,劈頭蓋臉地向魔氣飛去。這些文字形成了一面捕魔網,将黑影禁锢其間,魔氣收制個,猙獰的形體不斷扭曲,好像有人在不斷尖叫。

“莫修……”

“莫修……”

“莫修……”

那該死的聲音又來了,像無數人對着他耳朵輕聲細語。

“莫修,求你,求求你,別殺我……”

莫妄語雙眼發紅,狠咬舌尖忍下聲音的撕咬。

他不斷告訴自己,什麽也沒有聽見,什麽都沒有聽見。

那不過是不存在的幻覺。

“莫修,我是為魔尊傳遞音訊的……”魔氣哀求道。

“莫修,不要殺我,你會後悔的,你會後悔的!

“莫修,莫修……

魔氣得不到莫妄語的回應幾乎要發狂。它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它分明感應到了莫妄語體內那劇烈震蕩的、不受控制的靈力在沖動。它無法言之鑿鑿斷定莫妄語的身份究竟是什麽,是人、是神、是魔、是仙。但它能至少可以感知,他,至少他的一部分,是屬于他這邊的——見不得陽光、生長于黑暗、暴戾而陰鸷的本能與天性。

“為什麽要克制自己呢?”它低聲勸說着,“你明明跟我們一樣……”

一團黑氣爬在了莫妄語的肩頭,陰沉而潮濕的氣息噴在他的耳垂上,像從黑暗裏伸出了一條濕噠噠的舌頭。

“我有訊息要帶給魔尊,你幫我,你幫幫我,魔尊會感謝你的,莫修。”

莫妄語閉上眼睛。身體好像被分成了兩半,一半是屬于自己的,淹沒在無盡暗沉的黑夜裏,體內不受控制的靈力不擇路徑地在血脈間沖撞,它們經受了魔氣的蠱惑,想破體而出。

另一半是不屬于自己的,像是漂浮在清涼的泉水裏。他的手指與顧風歸的手指纏在了一起,不知是誰握住了誰。截然不同的兩股靈力在此間互相交融,滾燙的變成了冰涼的,而冰涼的又灼成沸騰的,不分你我。

就這樣,好像站在懸崖峭壁旁的人回過了頭,流離的理智在出離崩潰的邊緣每每被猛地拉回——

“莫修!”

最後一聲是顧風歸在叫他。

莫妄語驀地回神,又覺指尖被顧風歸一掐。

顧風歸□□道:“鬼……鬼魅,無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人神皆守,神光同聚,

“魑魅魍魉,速散、速退、速破……

“唯有子不語,怪力亂神……

“語常而不語怪,語德而不語力,語治而不語亂,語人而不語神……”

靈力再次聚集,向魔氣反撲過去。這一次,魔氣連輕聲細語蠱惑莫妄語的氣力都沒有了。它的身體劇烈的縮小,釋放出腐敗的腥臭。

“顧道長,”莫妄語念畢心咒,以火符畫圈,心肺俱傷依然眼中帶笑,忙中偷閑地跟顧風歸插科打诨道:“日後有空,你一定要來我無修山找我,我師尊一定想見見你,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能讓我把心咒都給背下來了!”

顧風歸面色未變,但眼中卻是一軟,低吟:“莫修,專心。”

“好好好,”莫妄語被顧風歸念叨得頭疼,道:“我專心成了吧,可它明明都快要死了。”

陣心當中,方才如烈火熊熊燃燒的魔氣只剩下一點虛弱的火星,它的形态愈來愈小,最後坍縮成一地黑血。

莫妄語拔起插在地上的劍,兩指朝劍鋒上一抹,震出一陣金石之音。

天色透亮,一道紅日直破萬裏烏雲。

天地之間,魔氣蕩然無存。

“我天……”遮天蔽日的驅邪陣開陣,方才用銅錢劍都震不開的靈界已經消失無形。一片濃霧裏,一道赤青,一道月白,兩道身影從濃霧中徐徐顯現。

衆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尤其是震傷在地的金滿堂。如今他也算真正領教這驅邪陣的厲害,籠中困鬥,何其兇險,若今日是他坐陣,他肯定無法撐到這種地步……

莫妄語用劍氣掃開陣角上的寶器,沖金滿堂喊了一聲:“金滿堂,血!”

金滿堂使喚人提來一只活雞,手起刀落地抹了雞脖,逼出一碗雞血來。莫妄語接過,朝地上一澆,那灘黑血立刻沸騰起來,鼓起了大大小小黑色泡沫,泡沫消退,蒸發成細碎的黑色粉末。

“算是完事了。”莫妄語望着滿地狼藉,收起飛虹劍。他擡腳要走,卻見顧風歸聽留在原地,俯下身來。

他回頭看,見顧風歸伸出手掌,低聲吟誦一支安魂曲,掌心之下的黑色的粉末在青白的靈力之下化作了萬千雪花,飄到了半空之中。

莫妄語呀了一聲,連忙朝空中伸出手掌無修山常年炎熱,猶如一座假寐而憩的活火山,像雪花這麽空靈飄逸的玩意兒,甚少見過。一片六邊形的雪花瓣落入掌心,莫妄語像是接着了寶貝,忍不住舉了起來給顧風歸看,“顧道長,下雪了!”

顧風歸并沒有看向那司空見慣的雪花,而是和往常一樣,繼續用那個人從未察覺的溫和的眼神凝望着他,微微搖了搖頭。

“诶,顧道長?”莫妄語視線終于舍得從雪花上移開,他看見顧風歸白如霜雪的兩頰上,也不知怎麽搞得,沾上了一些黑色的粉末。

他想也不想,将長虹劍往腰間一挎,舉起手,便用袖口去擦顧風歸的臉頰,口中低低念叨道:“瞧瞧,瞧瞧,多好看的一張臉,都被弄髒了。”

他自顧自地細細的擦着。顧風歸的面容近在咫尺。他長得真的挺好看,面色白如璞玉,五官規整俊氣,下颚方正幹淨,嘴唇又紅又軟,明明是個比他高出了一個頭的大小夥子,時常看起來卻比小姑娘還要俊美幾分,看久了讓人心中發癢。但只要那柄水兵月清霜白刃劍一出手,誰都不會再被這淡雅的外表欺騙,而是聞風喪膽,唯恐避之而不及……

莫妄語心中胡思亂想,卻見顧風歸的臉在他兢兢業業地擦拭下越來越髒。他連忙住手,這才發現自己袖口上沾染了一圈那浸過雞血的黑色粉末以及一些不明物體。

“不好意思啊顧道長,”莫妄語歉然道,他舉起雙手給顧風歸看,道:“我沒想到我手更不幹淨……”

莫妄語尴尬地正要收手,卻被顧風歸一把掐上了手腕。

這一次,顧風歸的表情要冷冽許多,尤其是那雙冰藍色的眼眸,像一片汪洋的冰冷的大海,海面之下暗流湧動,澎湃着不為人所知的熱情。

這雙冰藍色眼睛着他,繼而又無可奈何地一軟。

顧風歸背手身後,轉過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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