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此恨綿綿無絕期】
顧風歸也是頭疼,俯下身和莫妄語一起想辦法。好在這人長得漂亮,不僅讨他喜歡,還讨小朋友喜歡,小冬瓜看見他,黑眼睛不會轉了,也忘了哭。
顧風歸沉吟半晌,道:“一般來說,魂魄逗留在陽間不肯離去,多半是因為心中有未了結的夙願。”
莫妄語手指戳了戳小冬瓜,道:“可是這麽小的小孩兒,能有什麽夙願呢?我看她的夙願,就是吃糖吧,吃很多很多糖。”
“糖……”小冬瓜很快抓住了關鍵詞,眼睛瞬地亮了起來,砸砸地舔着嘴角。
顧風歸不語,伸手握上小孩的胳膊,然後将小孩的衣服卷了起來。莫妄語猛地呼吸一滞,只見那孩子袖口之下的手腕,竟然纖細得像骨頭外附了一層皮。
“這是……”按理說,魂魄的模樣與生前的模樣是相同的,也就是說這孩子不僅是病死的,更是餓死的。
顧風歸沉聲道:“生病之人,即便進食,依然會日漸消瘦,最後只剩一副皮包骨頭。這孩子一直說想吃糖,是因為太餓了。”
金滿堂面色一沉,心生憐惜,粗聲粗氣道:“何曾想,在我金山天門的地盤,也有餓死的事。”
莫妄語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孩子面相極好,乃福厚之人。這輩子夭折,是老天舍不得她,要她早點回去,下輩子定有錦衣玉食,富貴綿綿。”
小冬瓜哪裏聽得懂這些話,舔着嘴唇,軟綿綿地喊了一句——“糖!”
“又回來了,”莫妄語道,“這可怎麽辦?”
顧風歸道:“她并非怨邪,體內也無怨氣,更無夙願,只是孩子心性,所以不願回去,為她念一曲安魂曲,肅清心神,自會離開。”
“有道理……”莫妄語點頭道,金滿堂也若有所思地頻頻颔首。
顧風歸擡手朝那女孩眉心一點,周遭溫度驟降,凝出一圈霜降。顧風歸雙唇快速蠕動,低聲吟誦了一支安魂曲,曲聲悠長,肅穆,潇潇雨歇。
那女孩仍不知發生了什麽,黑亮的眼睛四處亂轉,然後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幾乎看不真切,然後突然吹來一陣晚風,幻化為一捧銀色的碎片消散不見。
“哎……”金滿堂望風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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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慨完,轉身對莫妄語說:“莫妄語,你到底行不行?能靠譜點不?”
男人最怕被人說不行了,莫妄語手中鈴铛沖金滿堂一推,挑眉道:“要不您來?”
金滿堂頓時慫了,他如同避蛇蠍般往後一跳,道:“別別,您來,您來……”
莫妄語翻了個白眼。第一次召錯人,他自己也有點尴尬。所以這一次更加用心謹慎。
他在一片寂靜裏屏氣凝神,晃動手中鈴铛,口中低聲念誦一段咒文。
靜立半晌,原地又起煙氣。
朦胧中,一道灰撲撲的影子從牆上走了下來。
莫妄語定睛一看,來人性別、年齡和那位孟先生所說的一一對上,這次估摸着是叫對了人。
男孩上身穿着一件灰撲撲的短紮上衣,下身是黑色窄角短褲,腳上踩了一雙草鞋。他生得濃眉大眼、虎頭虎腦,兩手攏在袖中,探頭探腦地向地上的紙錢,那紙錢早已被搶了個精光,不由面露遺憾之色。
男孩看向莫妄語和顧風歸,怯怯問道:“你們是黑白無常嗎?”
莫妄語一愣,下意識低頭看自己的衣服。無修派青赤色勁裝,在黑夜裏好似潑墨;而顧風歸那身白色道袍不染纖塵,衣袂飄飄,兩人并肩站在一起,正好跟黑白無常一模一樣……
莫妄語面露尴尬之色,他咳咳清了清嗓子,道:“我們不是黑白無常。”
男孩顯然不信,一臉戒備。
莫妄語便手中生起一團焰火,給那孩子燒了一沓紙錢。
男孩懷中突然多了一沓錢票,立刻信了,高興起來。
金滿堂搖了搖頭,對莫妄語道:“這小子跟你一樣,也是個財迷。”
莫妄語卻松了口氣,說:“這次碰到的總算是正常人了。”
他對那小男孩柔聲說:“小孩,你是孟先生的病人嗎?”
那男孩收到了莫妄語的紙錢,對他多了幾分親近,回答道:“是的。”
莫妄語和顧風歸對視一眼。
金滿堂立刻又掏出一把紙元寶。他不會召火術,用兩枚銅錢幣相互一擦,引來一團小火苗。他給男孩燒了紙元寶後,繼續問道:“小孩,你得的是什麽病?”
男孩手中又多了好些金元寶,愈發眉開眼笑,回答道:“孟先生說我得的是怪病。”
莫妄語便道:“能不能讓我們看看你的手臂。”
“好。”那男孩撩起手臂來。只見胳膊上有一團黑乎乎的印記,顯然是那團曾經在他血肉之中四處亂竄,令人備受煎熬的魔氣留下來的。
那男孩驚慌地手臂上亂抓,道:“我……我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你生前是什麽樣子?”莫妄語問道。
男孩一邊抓,一邊害怕地說:“之前我的手臂上好像有蟲子在爬。孟先生也不知道這是什麽。”
男孩一臉天真無邪,倒讓莫妄語心生幾分憐惜,“好孩子,”他拍了拍男孩的肩膀,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黑。”
“小黑,”莫妄語溫和道:“你能不能告訴我,在生病之前,發生過什麽怪事?”
“怪事?”男孩拿了錢,于是很好說話。他認真回憶了一會兒,道:“沒什麽怪事,和往常一樣。”他頓了頓,突然低頭道:“我想我生病,大概也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吧。”
“懲罰?”莫妄語眸色一閃,立刻追問:“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偷懶了。”這孩子一字一頓,老老實實地交待道,“我娘叫我進山裏抓山雞,我卻在樹底下偷偷睡覺,醒來天快黑盡了,我也沒抓着山雞,匆匆下山去後,到家便生了病。”
莫妄語聽完在心中一琢磨。從時間上看,男孩小黑和金悅星同時出現在山上的,而且他們都很篤定,說自己并沒有碰見什麽怪事。起初,莫妄語對金悅星保有懷疑,認為她有所隐瞞,但現下看來,金悅星說的其實是實話。很大的可能,她上山後也墜入夢鄉,不省人事。
但現在還剩下一個問題,這問題便是,金悅星和這個無名男孩,為什麽會同時準确地出現在山上?
莫妄語想明白了這一點,開口便問:“小黑,你為什麽這個時候進山呢?”
那男孩回答道:“因為現在這個季節,是山雞最肥美的時候了。”莫妄語正遺憾再次一無所獲,這時那男孩卻突然繼續說道:“而且這一天家裏來了一位貴客。”
“貴客?”莫妄語心頭一緊。
“是的。”那男孩突然轉過身,指向了金滿堂。
三個人全都為之一怔。
金滿堂大吃一驚,“我?”
緊接着,那孩子繼續說:“那位貴客穿的衣服,和這位哥哥差不多。”
三人同時松了一口氣,但立刻又再次警覺起來。金滿堂手上的銅錢劍握得骨節咯咯響,他黑着臉,抿唇一言不發,心中破口大罵——他媽的,叛徒果然出在自己家裏頭了。
莫妄語瞥了金滿堂一眼,示意他此時千萬莫要發作。他繼續問那孩子:“好孩子,你繼續說。”
那孩子便接着說道:“這位貴客先是跟我阿媽聊了好一會兒,他說他很會算命,只用拿到生辰八字,然後再摸一下骨,就能知道前程如何。我阿媽便給他了我家三兄弟的生辰八字,他算了算,又一個一個捏我們的手腕骨,然後說,我阿媽好福氣,生的都是貴子,日後一定有出息。
“他這麽一說,我阿媽當然很高興了,問要怎麽給他酬勞。這位貴客便說随緣,但是他特別想吃山雞肉。我阿媽便說,讓我大哥去打,可是貴客又說,還是讓我去吧,因為我個頭兒小,跑得更快。”
男孩說道這裏,似乎突然想起了之前被遺忘了的古怪的地方,他皺了皺眉,說:“也不知怎麽的,我們獵戶靠山吃山,我是在山裏頭跑大的,從來沒有迷路過,可誰知道那天偏偏一進山就迷路了,別說抓着一只山雞,一直在原地兜圈子。最後我實在走不動了,便想在樹下靠一會兒歇歇腳,再等我睜眼的時候,已經好晚,我趕緊下山。這會兒我又不迷路了,一會兒便到家去。回家後,我阿媽見我手裏也沒一只山雞,還罵了我好幾句。後來我便病了。我阿媽哭得太傷心……”
那男孩說道這裏,眼角耷拉,眼中滿含淚珠。
莫妄語漸漸明白過來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位“貴客”應該就是他們要找的人。他先打着算命、摸骨的幌子,來打探村中人家的生辰八字,而這男孩的生辰八字剛好有什麽特別之處,例如,全陰全陽,天幹一字,地支順連,正是他要找的人,于是他便騙這孩子上山。
而山中早就設好了迷陣,普通人什麽也看不明白,入陣了還不知道,于是好似在原地兜圈子,又徒生疲勞,陷入昏睡。于是這人将童男童女獻入祭魔陣中,期望與魔尊通靈。
這中間必然又發生了什麽,導致祭魔失敗,于是被魔氣入侵,但又沒死的兩人便各自醒來,回到家中,除了身體不适之外,什麽也不知道。
金滿堂問道:“小孩,你說的這位貴客,他長什麽模樣。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你同我說說看。”
那男孩好好回憶了許久,臉皺成一團,道:“這人,這人,我記不得了,他沒什麽特別之處,長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醜也不美。”
莫妄語聽完心裏一怔,冒出一個想法,也不知對不對。
他對那男孩說:“謝謝你幫了我們的忙。”
那男孩搖了搖頭,又問:“你們會找到傷害我的人嗎?”
“會。”莫妄語篤定道。
那男孩輕輕松了口氣。
莫妄語觀着男孩魂魄氣色。這男孩雖然短命,但遭受的是無妄之災。他身上福氣深厚,這一世又是一個善良醇厚地好人,因此死後魂魄邊緣幹淨整齊。
莫妄語再次解下腰間鈴铛,舉了起來,沒有搖,說:“人鬼殊途,魂魄不宜在陽間停留太久。你若沒有什麽心願未結,就早點回去吧。”
那男孩點點頭,嘴上說:“好……”
但足尖輕點,并沒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怎麽了?”莫妄語問道。
那男孩嚴重隐隐期待道:“我想問問,你們剛才有沒有看見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
“是的,”那男孩朝自己的胸口比劃了一下,道:“大概這麽高吧,她剛剛還在這兒的,但現在我看不見她了。她說她很想吃糖,但是我沒有糖,也沒有錢,現在我有許多錢了,可以臨走前給她買一些。”
莫妄語一頓,道:“她吃到糖了,已經過去了,你也去找她吧。”
那男孩明白過來原來方才冬兒已經來過這裏,并且讨到了糖果。他放下心來,道:“謝謝兩位道長。”他虛虛朝莫妄語他們一拜,然後也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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