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此恨綿綿無絕期】

“退後。”莫妄語緊緊握上腰間飛虹劍,赤紅鋒刃出鞘半寸,蓄勢待發。

金滿堂順着莫妄語的眼神向遠方看去,嘶地倒吸一口涼風,跟着也抽出銅錢劍來,叫道:“那邊……那邊有鬼火。”

修道之人信鬼神,但不盡信民間傳說。

亂石崗會出現鬼火,有兩種可能。一種是這裏有冤魂,冤魂用熒光引誘路人靠近,索取性命。第二種可能,則是埋藏在這裏的死者屍首腐爛自燃。

莫妄語屏氣凝神,細細分辨空氣裏的氣息,此處空山清爽,滿樹松風。“這裏沒有怨氣。”他拔出飛虹劍,劍鋒燃火,拖曳于地,劃出一條篝火,地龍似的一直燒至樹下燈盞前。

不知前路如何,金滿堂謹慎起見,擡手令其他人留在原地等待。

莫妄語擡步,顧風歸也動了身。

“顧道長……”莫妄語看見顧風歸手中陡然多了一把青芒劍,便也不多做勸說,兩人并肩去往那鬼火方向。

繞過幾塊碩石,眼前陡然一亮,一盞淺綠色宮燈立于一棵楓樹樹根下,那燈光瑩瑩,在寂靜又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眼裏,像一雙忽閃着的野獸的眼睛。

莫妄語攥緊了手中的劍,正要擡步靠近看得更仔細,卻被顧風歸冰涼的劍柄擋了擋。

莫妄語蹙眉疑惑地扭頭看顧風歸。

顧風歸擡了擡下颌,示意莫妄語再看。

莫妄語多了幾分警惕。他的五官比常人靈敏,尤其是一雙褐瞳,期間有火光跳動,夜晚視物如處白日。他定睛再一看,赫然發現那團所謂鬼火,并不是鬼火,而是一團聚集在一起的食腐蟲。

食腐蟲以腐敗的壞肉為生,尾部有一盞鬼燈,簇擁成一團便似一盞明燈。

莫妄語一驚,立刻袖中兩指一彈,射出一團金色火球,那火球啪地砸進食腐蟲的老窩裏,只聽噼裏啪啦一陣昆蟲蟬翼翅膀被燒焦的輕響,漫天遍地食腐蟲從樹根下的大洞裏飛了出來。

莫妄語回頭用手肘護住眼鼻,耳邊涼風習習。莫妄語眯眼一看,只見顧風歸擡手朝虛無中憑空一握,空氣中的冷氣頓時凝成一把水光滟潋的雙刃青白大刀,刀面向前橫劈,一道青芒震碎滿天飛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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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這機會,他立刻食指掐訣,從懷中抽出一沓黃符紙,看也不看,恰好五張,往空中一飛,形成一道火障,他猛地翻身回擋,下意識想将顧風歸護于其間。

然而顧風歸和他想的一樣,大刀飛出,寬大的袖口擋在了他的前面,手臂虛虛環在他的脖頸上,微涼的手掌按着他的後頸。

莫妄語覺得那裏有些癢了,像爬落了一只小小的瓢蟲。

“顧道長,”莫妄語縮了縮脖子。

顧風歸低眸看他。

這個姿勢太親近了,而他又比顧風歸矮了一些,顧風歸那單薄的嘴角幾乎要貼上他微涼的鼻尖。

“嗯?”

莫妄語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麽,眨着眼睛,胡說道:“有蟲子,有蟲子掉到我衣領裏去了。”

顧風歸愣了一瞬,終于松開了碰到他脖頸的手掌。

莫妄語剛松了口氣,顧風歸卻拉上他的衣領,微涼的手指在脖頸上摸摸索索。那癢的感覺又出現了,這一回更嚴重,不是一只,而是一排,令他幾乎發顫。

莫妄語臉騰地紅了,拼命護着領口,喏喏道:“顧道長,你,你別這樣?”

顧風歸反而疑惑,道:“不是有蟲子嗎?”

莫妄語扶額,道:“燒死了,燒死了。”

“莫妄語!”留在原地的金滿堂突然喊道。

他留在原地,忽地看見一團團墨綠色飛蟲猶如蝗蟲過境,鋪天蓋地飛來,一驚,慌忙用袖袍捂住口鼻,喊道:“快,擺陣!”

數十名修士立刻訓練有素地擺好方位,銅錢劍金光逼人。金山天門的奇陣“金瓯無缺”,陣如其名,表面好似一只金光閃閃的大罩子,莫妄語管這罩子叫烏龜殼。這罩子雖然看起來晃眼睛,實際上作用還行,任何兵器、法術全都攻不進來,反而會回彈至施法人的身上。

金滿堂站在陣前,兇神惡煞地揮動着手中銅錢劍,一片食腐蟲自腰腹處截斷,噴出滿地銅綠色液體。

“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麽……”他大聲問莫妄語。

莫妄語連忙回過神,用手背冷了冷灼熱的臉頰,道:“能發生什麽?

食腐蟲越多,證明這裏的腐肉越多,哪裏會有腐肉?

死人身上了。

“地下有東西。”莫妄語道。

他已經沒了耐性,他舉起一只手掌,猛地朝半空中一抓,食指緊握,地表楓葉陡然竄起一束火苗。火苗猶如龍蛇盤旋向上攀爬,中心形成急速旋轉的漩渦,照紅了大半個天空。

數不清的食腐蟲被卷進了漩渦中,燒得噼裏啪啦響。方才聲勢浩大的食腐蟲經此浩劫徹底勢弱,僅僅活下幾只老弱病殘,拼了命地撲扇羽翼朝着反方向跑去。

一股難聞的、烤焦的肉味在空氣裏蔓延開來。

青煙散去,腳下的泥土覆蓋了一層冒着熱氣的碳焦,一根白森森的骨塊,倒矗在黑色的泥土之上。

莫妄語滅了火苗,朝那骨塊走去。

他沒有猜錯,那是一個人的手骨。

右手小拇指,第一段指節。

“來人!”金滿堂一聲令下,命人過來挖土,自己也親身下陣。

幾名修士解下了腰間佩劍,剛插入泥土中,馬上就碰到了硬物,緩下勁兒來,慢慢清掃塵土,衆人的臉色越來越暗淡、越驚恐。

凡事都有因果,比如為什麽此地的野草生長得如此茂盛,又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食腐蟲盤踞于此,全是這片土地之下埋了屍骨。

屍骨不只一具,而是許多許多具,幾乎數不清楚。

這些骨骼大小不一,腐爛程度也不盡相同。目測有的是小孩、有的是成人,有的是老人,甚至還有些是馬、牛、貍貓、黃狗之類的家犬。骨骼并在一起,不屬于同一具的骨頭纏作一團,像錯綜複雜的樹根。

金滿堂看着滿地狼藉,黑着臉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兒?”

莫妄語俯身一具一具檢查。屍體腐爛程度太嚴重,基本上無法辨別死因。

他手指按動手骨的第三指節,口中念咒,往屍身上下追魂咒,卻依然無法探得生前發生了什麽。

他再下清心咒,依然沒有反應,這說明他們的身上也沒有魔氣。

兩條路各自走到頭,卻都沒有路,莫妄語陷入了死胡同裏。

他被幾個疑團所困擾着。

第一,這些人是什麽人?他們為什麽全部死在了這裏?

第二,是誰殺了他們?是一個人做的?還是許多人做的?

第三,這樁慘劇,又是否和那祭魔邪陣有關?

他思索着,喃喃自語地梳理着自己的思路。

“祭魔乃是上古傳說,實際上并沒有人真正施展過,對不對?”他突然開口問道。

金滿堂點頭道:“可以這麽說。但你問這個做什麽呢?我的天,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莫妄語閉了閉眼,嘗試着分析自己心中那三個疑團,道:“第一個問題我不知道。但是從屍骨腐爛情況來看,他們不是同時死亡的,而是分批、分次喪命。”

“第二個問題,我還是不知道。但既然屍骨是不同時間喪命,那麽不論是同一個人還是不同人,他們都是分批、分次下手。”

“第三個問題……”莫妄語猛地止住,心髒一跳,不再往下言語。

金滿堂滿頭霧水,道:“所以,你到底在說什麽呢?雖然每句話我都聽得明白吧,可連起來我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莫妄語站直身,兩手背于身後,道:“這個人在嘗試。”

“嘗試?”金滿堂依舊心中模糊,但隐約明白了些什麽,只覺後背生出一陣涼意。

屠夫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屠夫。第一次嘗試,總會有失敗的地方,只有不間斷地練習、精進,最後才能熟練地剝掉它們的皮毛。

“第一次祭魔,他又如何知道到底該怎麽做呢?”莫妄語道:“他只有古書、經文、亦或者道聽途說來的民間傳說中的一段戲言,依葫蘆畫瓢,先是擺陣,然後殺生,最後招魔……當然不可能一次就成功。

莫妄語望滿地狼藉繼續說道:“所以開始幾次全都失敗了。可能是血的問題,血不應該用馬血,而應該是人血;可能是獵物的問題,不應該是牲口,而應該是人,一點點分析自己是錯在了哪裏。第一次錯了,第二次便改過來,第三次再改,再改……”

“你別說了,”金滿堂道:“弄得我滿身雞皮疙瘩。”

莫妄語道:“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吧。”

金滿堂道:“那最後一次,我妹妹和那個男孩,他們都活下來了,這說明他成功了還是失敗了?”

如果成功了,那麽魔尊應該已經收到了訊息。

莫妄語心驚,不敢做答。

他聽見了嗎?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那個不斷叫他姓名的聲音到底是什麽……

“失敗了。”此時顧風歸斷然開口。

“為什麽這麽篤定?”金滿堂看向顧風歸問道。

顧風歸道:“”如果魔尊真的收到了他傳遞出去訊息,各家仙門此時不會這麽安靜。”

金滿堂想了想,道:“說的也是。”

莫妄語定了定神,道:“言歸正傳,那個人應該還會再次害人。”

“是……”

莫妄語話音剛落,猛然聽見身後傳來了咚的一聲響,像是踢着了什麽東西。

他回頭一看,發現身後的金滿堂此時卻像是中了邪,兩腳定在原地一般一動不動,一雙虎眼定定地望向遠處,臉色煞白。

“金滿堂?”

“莫妄語……”以往金滿堂叫他,語氣裏總有些洩憤、戲谑的成分,但這一次他叫得尤為認真。

“怎麽了?”

金滿堂滿眼驚慌地看着他,喃喃道:“我好像入陣了。”

莫妄語心裏一咯噔,不敢确定金滿堂的意思,再一低頭,只見金滿堂的腳邊滾出一只杯口渾圓的銅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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