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顧管家,這旱煙袋好抽嗎?”

這天是個大禮拜,馮慈雲在小花園的亭子裏乘涼,邊吃着托人從臺灣帶回來的鳳梨酥,邊和玉蘭東拉西扯地聊着閑話。

顧管家這時剛從客廳裏出來,倚在門口的臺階前點燃一管旱煙,用力吸了兩口,吐着煙圈。他沒有看到不遠處小花園裏的馮慈雲,聽到有人在喊他名字,四處張望了下,找到聲音的來源。

“少奶奶,您叫我?”顧管家拿顆小石子壓滅了煙嘴,幾個快步,走到馮慈雲面前。

“我沒什麽事,就是看你抽煙,想起來你們少爺現在正在義安裏的一個土膏①行裏做神仙呢。怎麽樣,旱煙抽着好嗎?”

“蠻好,蠻好。”顧管家低着眼睛,漫不經心地答着。

“顧管家在曹家也待了有些年頭了,怎麽少爺也舍不得讓你嘗嘗更好的?”

顧管家知她說的是鴉片,但也裝作聽不明白,說:“我這旱煙的煙絲已是很不錯的了,是大小姐一位朋友從雲南帶回來的,能抽上這個已經知足了。”

“大小姐對你可真是好啊!”馮慈雲話中有話。

顧管家老姜老辣,自然也明白她話裏的意思,便随便應付一句,“大小姐對下人向來都是很好的。”

“對那個什麽秋桂也是?”馮慈雲語帶深意,背後挖苦起曹瑛來。

顧管家眼睛看着地面,沒接話。

看他的臉色,馮慈雲已得到極大的滿足,又回到剛才的話題,“我父親認識幾個做煙管子的潮州人,他們孝敬了一些上好的東西,少爺又不在家裏抽,我這大着肚子也用不上,幹脆送了你……”

她話音未落,顧管家忙不疊地擺擺手拒絕了,“哎,我一個下人,可消受不起這些玩意兒。我聽說,前些天法租界當局還查了一家給煙槍做保險的大頭兒呢。我哪敢消受這東西啊?謝謝少奶奶的美意。”

“怕什麽?那家被查,是因為得罪了法局巡捕房的人,其他家不是照樣做得紅紅火火的麽?我聽父親說,有厲害人物正和法國總領事那邊談着,正要求大煙買賣合法化呢。讓你吸又不是讓你去做交易,怕什麽?難道還能把這上海灘的煙民都抓了不成?”

“那倒不會,法不責衆啊。”顧管家皮笑肉不笑的,“謝謝少奶奶好意,我是真心消費不起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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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慈雲向玉蘭使了個眼色,玉蘭便走開了。顧管家正想着再說一些推脫的話,卻見望舒急匆匆的跑過來,向顧管家說道:“顧伯,小竹從書房的窗臺上摔下來了。”

“怎麽這麽不小心?”顧管家一驚,提步便往書房跑去。望舒随後追上顧管家,攙着他,“顧伯小心點。”

馮慈雲對小竹是否摔傷并不關心,但看熱鬧的心是有的,于是也情真意切的跟了去。只是她肚子大,行動遲緩。既想急着去探個究竟,又走不快,這種內心的糾結反映在腳上,形成了非常可笑的走姿。

花園不大,和書房間有條小石子鋪成的小路,雖不長的路程,馮慈雲前搖後擺地走着,等到書房時已是氣喘籲籲。進了書房,馮慈雲一下跌坐在離門口最近的那張椅子上,喘勻了氣,才看屋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小竹正在嗚嗚哭着,胳膊腿上都有傷,雪白的肌膚上青一塊紫一塊,有的地方還滲着血。顧管家去前廳拿紗布和藥酒去了,此刻只有望竹在耐心地哄妹妹。

“小竹不哭,姐姐給你吹吹就不疼了。不哭不哭……”

看着那幾處醜陋的淤青,馮慈雲心裏沒來由地一陣舒坦。她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随即又收了回去。她假意要上前表示關懷,又想這時顧管家不在,自己的關懷表演給誰看?所以繼續坐着等顧管家的到來。她眼睛關注着門口的動靜,又時不時地觀察着房間內的姐妹倆。

真是一對美人啊!馮慈雲厭惡極了姐妹倆的樣子。

女人之間的嫉妒是不分年齡的,也不分親疏關系。有時,甚至連母親都會嫉妒女兒的幸福,女兒也會因沒有遺傳到母親的好基因而惱恨。女人之間的嫉恨經常沒有道理,也許只是因為美麗有差距而已。

小竹還在哭,望舒依然溫柔耐心地哄。她輕輕吹着小竹胳膊上的傷口,眼神溫柔的像是春天的湖水。

“以後不敢偷偷爬高了哦!”望舒用手指幫小竹擦去眼淚。

望舒的眼神又刺痛了馮慈雲,姐妹倆的溫情畫面也刺痛了她。望舒是斷然不會用那種眼神看她的,相反,她對待自己總是那麽不屑。馮慈雲最痛恨那種骨子裏的輕蔑,更無法接受那種輕蔑來自于一個黃毛小童。

比如此刻,望舒明知道她就在身後,卻當她如空氣般虛無。

真是比曹瑛更可恨!

帶着一股怒氣,馮慈雲“騰”地站起來。這一起身來得太快,用力又有些猛了,她只覺一腔熱血沖上了天靈蓋,頭暈目眩。她一把抓住了椅子的靠背。

暈眩中,馮慈雲這才注意到桌子上有一份《上海時報》,黃紙黑字,兩行大标題赫然在目:《軍閥內讧:馮桂連皇帝夢破碎,窩裏鬥敗一命嗚呼!》。

父親!死了?

馮慈雲只覺天旋地轉,腦子登時一片空白,本就沒有站穩的她,一下子便從椅子旁邊直直摔倒在地。

望舒聽到這邊的聲響,迅速轉身,看到了地上躺着的馮慈雲。望舒吓了一大跳,再也顧不上小竹,連忙跑到馮慈雲身邊,想要扶起她。可她的體重又怎麽能扶起大腹便便的馮慈雲?望舒喚了幾聲“阿姨”,可對方已不省人事。束手無策之際,這才想起該去找玉蘭或是顧管家。

“小竹別怕,等姐姐回來。”交待完小竹,望竹飛快跑出書房,卻迎面撞見了玉蘭。她手裏拿着一個紙包,正是馮慈雲剛才讓她回房拿的東西。

“小姐!哦不,少奶奶!”玉蘭情急之下都不忘更正稱呼,下人做久了,規矩習慣就像枷鎖一樣改不了了。玉蘭把紙包放在桌上,沖到馮慈雲身邊,搖了搖馮慈雲,便和望舒一樣開始束手無策。

“血!啊!血!”

馮慈雲的褲管已是一片殷紅,桌下的地毯也被染紅一灘,觸目驚心。

這時顧管家也已趕到,看到眼前的場景大驚失色。只一會兒的功夫又出了這麽大的亂子,顧管家顧不上多想,他吩咐一旁呆若木雞的玉蘭,“快去門口攔輛黃包車。先去醫院,再去通知少爺和大小姐!”

玉蘭點點頭,跑出門去。

“望舒,你把妹妹看好,在家等着。”

交待完望舒姐妹,顧管家一把橫抱起馮慈雲,有些吃力,也顧不上喊累,便直接出了書房。

小竹呆呆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她本已停止了哭泣,可看到眼前地毯上那灘依然在滲透的血,吓得再次哭了起來。

望舒走到桌前,拿起那份報紙,又看了看玉蘭帶過來的那個紙包,靜默不語。

[注①土膏:鴉片別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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