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十二年後的京師,輪椅已不單單只是輪椅了,而是化作了一種象征。象征風華,象征才學,象征賢達,象征淡泊名利。

這十二年間,諸王相争,愈演愈烈,朝中諸公,大半各有所向,擇一皇子而擁之。而衛秀卻偏偏選了彼時默默無聞的皇長孫,将他一手扶上皇位,問鼎九五。他有颠覆風雲之能,時人莫有疑者。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有這等大功,他卻始終不曾入朝。蕭德文曾三度下诏,欲築高臺,拜衛秀為相,三道诏書,都被原封不動地封起來,送回宮中。

三诏三辭,世人皆以為衛秀淡泊名利,然而朝堂中人卻知不是如此。他若當真淡泊名利,只在廟堂之外逍遙自在便是,何須攪入這奪位之中,還施展大才,扶持毫無優勢的皇長孫?

那時大臣們在私底下議論紛紛,不少人皆以為他是以自己腿腳不好,不能行走而自卑,不願現與人前,故而,他縱有什麽計謀,也多半直接呈獻蕭德文,而非在廟堂上,當衆提出。可濮陽知道,并非如此,他那般心志堅毅之人,是不會因身上的缺陷便看低自己的。

清風習習,竹葉潇潇,一株株青竹遍植山林,修長挺拔的枝杆,四季常青。

竹林清幽,那坐與輪椅上的人仿佛與這竹林融為了一體,潇潇如月,濯濯如柳。

濮陽停步在原地,握緊了婢子攙扶她的手。哪怕只是一個背影,她仍是一眼就認出衛秀來了。她使人京裏京外苦尋半月無果,卻不知,他就在此地,安然隐逸。

衛秀似乎還不知有客來,他坐在那,靜靜地看着他身前的仆役執一鋤頭掘土。

清風吹拂,将濮陽喚醒,她這才驚覺自己失态,忙理了理心緒,手勁松開,對着手上吃疼、不解地看向她的婢子微微一笑,而後繼續前行。

她緩步過去,木屐踏在竹葉上,帶起輕微的聲響,衛秀聽到了,轉過頭來,像是早知來者何人,他無絲毫意外,待到濮陽走到近處,方不疾不徐道:“奈何足下有傷,不然,便可嘗嘗這美酒了。”

仆役專注掘土,終于從土中起出一壇子酒來,他放下鋤頭,将酒奉于郎君。

衛秀接過壇子,将封泥拍了去,然後啓開封口,一陣清冽的酒香撲鼻而來。

一杯酒而已,喝與不喝有何差別?濮陽原做這般想,然眼下忽聞美酒清香,她竟也遺憾起來。衛秀善釀酒,前世蕭德文登基後,不少世族皆以得他一壇親手釀就的美酒為榮,可她卻從不曾嘗過。

得了酒,衛秀便将酒抱在懷裏,仆役推着他往回走。他們速度不快,恰好與濮陽的步速不相上下。濮陽讓婢子攙着,走在輪椅旁,一面走,一面思索。

宮廷之人,最擅演戲。于衛秀而言,他們是初次見面,濮陽自然不會漏出端倪。她便稱他為先生:“确實可惜,可我總有好的一日,先生不妨告與姓名,待我傷好,再來叨擾。”

問姓名,是為拉近距離。前世交惡是情勢所趨,如今重生了,又知衛秀有大才,濮陽也不是不知變通的人,必得設法得到他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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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酒壇剛從底下起出,壇身還附着泥土,衛秀絲毫不以為意,懷抱着酒壇,分明不是什麽高雅的動作,卻叫他做得坦蕩風流。聞濮陽相問,他淡淡一笑道:“敝姓衛,名秀,字仲濛。”

舉止随性,言辭坦蕩,一派名士風範。濮陽上一世臨死前見的最後一人就是他,細數時日,他們其實只有大半月不見,但眼下細細觀察,竟有一種穿越了重重歲月的滄桑感,這是年輕了十二歲的衛秀,他已風采初具,卻因年歲尚淺,要秀雅得多。

既然年輕秀雅的多,應當……也易糊弄些吧?濮陽暗暗想道。

竹林與草廬不遠,若是尋常,走上片刻也就到了,奈何濮陽有傷在身,走不得太快,稍稍扯動,又疼得厲害,短短幾步,竟走了一刻。

衛秀也不急,與她一般慢慢行進。

到草廬,他看了看濮陽臉色,雖有些蒼白,但精神還算不錯,便引她去了書齋,指着滿屋書籍道:“山中寂寥,足下若覺苦悶,可來此處讀書。”

書籍是難得之物,傳播之道十分閉塞,只靠借閱手抄。世家得一孤本,便是千金不易,只與家中子弟學習。若是平民,終其一生都不知書本長什麽樣的,也大有人在。

濮陽扶着婢子的手,走近了細觀,那書櫃中一本本整齊疊放,有一些還是竹簡,一卷一卷,擺放得齊整有序,光從這纖塵不染、一絲不茍的放置便可看出主人必是愛書之人。

她轉頭看向衛秀,笑道:“先生慷慨,我先就此謝過。”

衛秀淡淡一笑,沒再說什麽,令人推着他走了。

濮陽看得出來,他是在與她維持疏離,待她傷好,便送她走,之後便再無交集了。若非與他打過交道,她必會以為這是山中隐士,不喜人攪擾。

她看着衛秀走遠,回頭環視這滿室書籍,而後将手邊的書冊取出,這是一篇經義,論天下将以何為終。

天下三分已有八十年,這八十年來三國間紛争不斷,戰亂不休,卻始終未分高下,到十八年前,北方出現內亂,今上篡位,魏代周而立,其他兩國國內也各有紛亂,三國間的征戰便少了,直到而今,竟仿佛天下裂土成三,君主們就此算了,無人再想一統九州了。

這篇經義持的就是這一觀點。眼下許多人,乃至朝中大臣皆以為如此。這篇經義用語犀利,文風倜傥,其所論述之事,更是主流之聲,算得上佳作。

腐朽。濮陽心道,讀完全篇,又見末處有一行小字注釋,那行小字只有三字,寫着:“歸于一。”

這書是衛秀的,上面注釋自然也出自衛秀之手。

又見手中這篇經義紙張簇新,再對比邊上其他書冊或紙張泛黃,或邊角毛糙,常被人翻閱,她手中的這一篇應當是只看過一回,就被束之高閣了。

再看了眼末尾“歸于一”三字,衛秀的觀點與寫這篇經義的人的觀點截然相反,他認為,天下三分最終必然歸于一處。

濮陽淺笑起來,不想在這天下大勢上,她竟與衛秀,所見略同。

她偏過頭想了想,把經義放回原處,照着它本來的樣子,齊整放置,而後,便扶着婢子的手回去了。

隔日,她又至書齋,翻了幾本,看的卻不是書中原有的內容,而是主人的注釋。她身上有傷,坐不久,只草草翻了幾本。但見微知著,看過幾段,便足以使她從細微處了解衛秀了。

但凡明君多半惜才。

本朝建國至今不過十八載。皇帝蕭懿原是前朝的魏王,後待時機成熟,篡位自立,貶前朝天子為汝陰王,軟禁京中。蕭懿以臣逐君得來的皇位,名聲便不好,天下間有一些賢人不願為他效力,或隐居山林,或終日縱酒,不與朝堂往來。蕭懿能得皇位,固然有父兄經營,更是他本人心機深沉,擅于忍耐。這些名士不願為他效力,他不但不怪罪,反倒禮敬有加,三番四次,下诏征辟。長此以往,便搏一個寬容大度的聲名。

皇帝能忍耐至此,放任那幾個對新朝不滿不肯出仕的貞士,是為搏個寬厚的好名聲,更因那幾個着實大才,他存了一線希望,終有一日,要收攏他們。換一個無能之輩,敢當衆大放厥詞,皇帝就算礙着名聲不當場誅殺,也有的是辦法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諸王公主之中,濮陽最似皇帝,皇帝也因她懂事聰明,愛寵着她,多年耳濡目染,濮陽行事越來越似皇帝,皇帝也越來越看重她,常拿一些朝政與她讨論。濮陽天資出衆,皇帝每與她言,她必有反饋,但凡評論,也必言之有物。皇帝曾當衆感慨:“吾有諸子,不及一女。”

上一世時,濮陽極是不服她那幾位王兄。她幼時與諸位兄長一同進學,每日只見二郎犯蠢,三郎假笑,四郎遇事必走避,六郎唯恐天下不亂的幫着三郎攪局,當真是無趣極了。等到大了,離了崇文館,進入朝堂,他們仍是這幅德行,竟無半點進益。

這般知根知底的,想讓濮陽服他們,也真是難。

縱是如此,濮陽也知,總有一日,她要對這些兄長中的某一人跪拜稱臣,哪怕她瞧不上他,礙着君臣大義,她也只能臣服。

這一認知,常令她迷惘,她本心中是不甘如此的。只是她那時尚年幼,對前程懵懂得很,只知比皇帝更為惜才,欲得賢士輔佐,助她周旋出一隅之地,待到來日皇帝百年,也使她不必任人擺布。

她也确實做到了,阿爹去後,她權傾朝野,新帝亦不得不避她鋒芒。可她,仍是死了。

她選錯了路,再多心血也是枉然。但濮陽素來不是灰心之人,既走錯了路,再擇一條新道便是了。然而,新路又豈是好走的,她需有人輔佐。

這便是為何衛秀與她龃龉甚深,她卻能容得下他,還極力欲招攬他。濮陽裝作不經意地與婢子閑話。前世衛秀雖炙手可熱,卻無人知曉他是從何而來,家在何處。

“吾觀衛先生将将及冠之年,他在此處隐居,已有幾載?”

那婢子并未隐瞞,回道:“郎君去年加冠,他在此處,已有六載。”

“他家中可有旁人?獨居在此,父母家人便不憂心?”

婢子抿嘴一笑:“婢子去歲方來,郎君私事,并不清楚。”

濮陽擡首瞧她一眼,也不再問。

住了幾天,便知此處人并不多,除卻衛秀,只兩名仆役,三名婢子而已,與坐擁奴婢數百的濮陽而言,這幾人,着實不多。她生于宮廷,長于宮廷,出入有華蓋,起居有侍從,衣錦繡,食珍馐,前後兩世,第一次在簡陋的草廬中居住,一住還是數日。

但她并不覺得此處有什麽不好,雖不及她居住的宮殿奢華,卻幹淨雅致,所需之物,就沒有缺過。她來時穿的衣衫被鮮血污了,在昏迷之時就換下了,眼下穿的是新衫,雖不華貴,卻很舒适。衛秀不常露面,卻也周至,不曾怠慢她。

婢女見她不再問了,便将她方才帶來的布囊打開,恭敬道:“衣物釵環皆是小娘子來時穿戴,郎君令婢子交還,您看看可缺了什麽。”

濮陽只掃了一眼,衣衫是淺藍的,簪子等皆是銅制,确實是她昏迷前穿戴的,她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然片刻想起了什麽,飛快地朝布囊看去,只見釵環中有一對耳環,是金制的,上面,還嵌了明珠。

“這些,衛先生都看過了?”她轉頭看向婢子,問道。

“都看過了。”婢子回道。

濮陽臉色微微沉了下來。

自數百年前,便有人制定了禮樂。後禮樂完善,這天下是等級分明的,什麽人能用什麽,穿什麽,乃至走哪條路,都是有明文規定,金子飾物是皇家專用的,原為皇帝直系的宗藩可以,有大功得皇帝特許的也可以,旁人若用,便是僭越,為人發覺,是要問罪的。

故而,衣飾,也是身份的象征。

衛秀,有識之士。他不會不知道。

以他之見微知著,多半已看穿她的身份了,縱不全知,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你路上揀個傷者,就不怕有人設計害你?

高士:嗯。

公主:你就對我這樣放心。

高士:嗯。

公主:你不想知道我是誰麽?

高士掀了掀眼皮:我早就知道了。

公主:…(⊙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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