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金屋是有典故的。說的是一位皇帝,幼年時心悅他的表姐,當着衆人的面,說若有一日,能得到這位表姐,願築金屋以貯之。數年後,他果真迎娶表姐為後,至于金屋是否兌現,便不得而知了。
這典故提來,少有人不知的,衛秀自然也知曉。
話一出口,只見衛秀神色略僵,雖只片刻便恢複如常,卻仍是沒有逃過濮陽的眼。
典故中的兩位雖皆是稚子,後人提起,也多以為是樁風流事。這與她同衛秀是大不相同的。
她們縱使能傳一段佳話,也當是君臣相得。
不過時人不得志者,常有以美人自比的,她這般說,硬要拉扯的話,勉勉強強也能圓到禮賢下士中去。
濮陽只想調戲衛秀,卻不願當真惹惱了她,正欲稍稍來圓一下,便聽得衛秀道:“不勞殿下費心,我在京中自有居處。”
濮陽:“……”似乎,已然惹惱了?
之後衛秀便說起正事來:“殿下先自立才是要緊。”
她言辭一貫冷靜,一字一句,不急不緩,卻偏生擲地有聲。濮陽一面認真聽着,一面又想,興許,還沒惹惱?
依據衛秀之言,要自立,便先從宮中搬出來,在宮中,一切皆不便。橫豎她要入宮,也無人攔着她,不必擔心會與皇帝生疏了。搬到宮外,有了府邸,便類似有了一處象征,以公主之得寵,不必聲張,自有人上門求官,求情的。
是否與辦,衛秀便沒再說下去,濮陽心中自有計量。
這便是她今日與皇帝提起府邸之事的由來了。
時辰已不早了,濮陽走入內室,幾名宮娥上前,侍奉她更衣。宮娥動作溫柔而不失麻利,雙手偶有碰到她,也只覺十分柔軟。
濮陽略一垂眸,便看到一名宮娥将手置于她中衣的衣帶上,預備解開,她的雙手細白柔嫩,指尖靈活有致,帶着些女子獨有的柔情。
濮陽忽然想起衛秀的手,同是女子,她的手便不是如此,修長白皙,指節分明,卻又不是男子那般硬朗,只令人覺得十分的幹淨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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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陽看女子的衛秀,比看她還是男兒時順眼的多。幾回相處下來,也覺得頗為相投,更何況衛秀這樣的人,為友比為敵好上萬倍,濮陽就是為自身計,也要對她好一些。
躺到榻上,不知怎麽又想起衛秀說的那句“不勞殿下費心,我在京中自有居處。”
這可是惱了?還是她只是說實話罷了?
濮陽平躺在榻上,心中搖了搖頭,定然不是實話,何處安置,分明是她自己提起的,結果又說自有居處,當是惱了。
可衛秀之心胸,不像是會将這等顯而易見的頑笑話當真的。
正反都解釋不同。睡意卻自黑暗中漫了過來。
白日奔波,又費盡心神,濮陽合眼,便陷入睡眠,在意識迷蒙的最後一刻,就如醍醐灌頂一般,突然想透了。先生興許只是羞澀,她也是女子啊,金屋是那皇帝調戲他表姐所言,再如何言語矯飾,都帶着脫不去的暧昧。
接下來數日,連日陰雨。
自皇帝那處拿來的契紙上,注明了府邸位置,裏中具體如何,也有幾筆繼續。濮陽細細看罷,便欲帶着人往宮外去親眼見見。契紙中描繪簡略,終究不及眼見為實。
說起來,濮陽行動是十分自由的,只消她帶足護衛,說明去向,皇帝并不拘束她。這回也是如此。與從前有所不同的是,因上回那一番驚吓,她出宮時身旁的護衛翻了一番。往日還能微服逛逛,如今是決計辦不到了。
京中土地,稱得上寸土寸金,更何況是臨近皇宮的幾處坊,更是千金不易的。皇帝能選出幾處來與濮陽任她挑,殊為不易。
濮陽一處處看過去,都是極好的地方,多少都需修繕,但格局很不錯。其實,格局不好,濮陽也不介意,拆幹淨了重建就是,橫豎她最不缺的便是金錢。要緊的是地段,與四周所居人家,還有所占之地多大。
她前世所居府邸也在其中,現下還是破敗不堪的樣子,這是一世家祖居,犯了謀反罪,被夷三族,赫赫揚揚之家,也曾光彩照人,也曾不懼王侯,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祖居也沒官充公。
兼之這也是她亡魂之所,濮陽便不大喜歡這裏。但她仍是來了。
走入正門,只站在庭前略略站了站,便走了出來。随行的內宦不解道:“殿下可是不喜歡這處?”
皇帝選出的地方共有五處,此處是最大的,不但如此,府中還有一泓明秀的池水,最是舒适宜人。
濮陽不由自主地皺了下眉,淡淡瞥了那宦官一眼。宦官立即低下頭去,戰戰兢兢,不敢再言。
五處走了四處,皇帝精心挑選,就是濮陽見慣了好東西,也不能不贊一聲好。這一來,倒陷入與皇帝一般的為難中去了,不知擇那一處為最佳。
餘下還有一處是在太平坊,坊內還有兩家士族,都是在朝中頗有勢力的,還有晉王住在隔壁坊,王氏也在不遠,不說這些權貴自家甲士仆役甚衆,五城兵馬司巡邏,都會往這一帶多派人手,十分安全可靠。
除此之外,府邸占地也大,格局亦是工整,但最打動濮陽的卻是,走到深處,讓她見到了一處竹林。
林中似乎有好幾種竹子,單是濮陽知道的便有箭竹、桃絲竹、水竹,不同的竹子有不同的情态,有些修長一些,有些則顯得粗壯,種植時也不是随意将種子灑下便完了,而是有一定的格局在。這座府邸荒了多年,竹子無人搭理,卻仍生長得郁郁蔥蔥,一眼看去,精神萬分。可想而知,只消稍稍花點心思,便又是一處雅致之所。
濮陽在竹林外看過,又去了別處,見并無什麽缺陷,當即就定下了這裏。
衛秀喜竹,此處正相宜。
她定下了,回去說與皇帝。皇帝當場便召有司,将那處過到濮陽名下。又召工部,令他們畫圖紙來,早日建造。
如此又過幾日,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今年雨水頗豐,淅淅瀝瀝地下了半月,近日更是常有大雨瓢潑,宮中一些道上,都積起水來了。
雨水不足會旱,雨量過多也非好事。皇帝擔心雨久成水,民田恒澇,便與大臣們先行商議對策,若今年果然顆粒無收,該如何應對,賦稅種種都需減免,還派了官員往京郊察看,下诏地方官員做好防澇的措施。
這應當算是周全了,天災不可擋,朝廷能做的,也不過減少損失而已。誰知,诏書前腳出京,噩耗後腳便傳來了。
一處依山而建的郡,山上泥石下滑,半個郡都被掩在山洪之下!
此郡郡治所在距京不過快馬一日的行程,在京畿之處發生這樣的事,立時震動朝野。
皇帝大怒,先下诏責令當地官員立即救災,接着便令王丞相帶人速拟出個章程來。
救災從不是輕易之事,人要到,物要到,災情要控,災民要安頓,下面官員還有不願配合乃至搗亂的,也得協調好了。
王丞相不愧國之棟梁,只三個時辰,便拟出十分完善的章程來,皇帝細細看過,以為可行,缺的便只剩下負責此事的大臣了。
皇帝目光在朝中一掃,便點了晉王。
晉王因濮陽那事,在朝中頗為低調,趙王縱有相欺,他也忍了,做出一個寬容仁慈的模樣來,倒是得了朝內外不少贊譽。
猝不及防被皇帝點了名,晉王先是一愣,繼而大喜,于皇子而言,救災是一件可斬獲名望的大好事,更何況,運作得當,還有一注橫財可發。
晉王立即出列,剛要保證必将此事辦妥,便聽皇帝又道:“張卿也同去。”
皇帝點晉王之時,王丞相已将玉笏舉起,欲請皇帝另派他人。災情嚴峻,晉王從未經手這類事,怕是處置不好。還未出列,便聽皇帝又令張道之同去。王丞相便默不作聲地将玉笏放下了,站在百官之首,默默看着腳邊的地磚,不置一詞。
張道之是能臣,即便晉王做不成事,有他在也不必害怕出什麽亂子。
而晉王卻似被迎頭潑了盆冷水,張道之便是那舉證他害濮陽的大理寺卿,阿爹令他與他同去是何意?是警示,還是巧合?
晉王只覺惴惴不安,只是他慣來便不喜于人前動怒,見張道之也出列,順勢下拜領命。
災情危急,耽誤不得,回府稍作準備,便立即出京去了。
國庫的銀錢早做了規劃,各有用處,除去這些,餘資已不多了,能擠出的救災銀也甚少。随晉王與張道之一同押往災地的不過一成,餘下還在湊。皇帝為此事忙得焦頭爛額。災情之嚴峻,遠超朝臣所料,死的人每日都在累加,這是出在京畿,一個不好,流民很有可能會湧進京來。
皇帝一面忙着處置救災,一面又下诏其他州郡也加以預防。短短幾日,便憔悴了不少。濮陽心疼父親,她眼下在朝中沒有人手,想為父分憂,也分不了多少,想了半日,便召了工部來,拿出已畫好的圖紙,删了幾處,令他将多餘的銀錢退還國庫,又自己拿出了不少捐助災民,令人大張旗鼓地送去。
諸王公主行事前常會看濮陽如何,她在皇帝身邊,最能知曉皇帝心意,見她捐了錢物,皇子皇女們便以為這是濮陽迎合皇帝所為,亦紛紛解囊。濮陽又派人将此宣揚開,受京中百姓交口稱贊。
有他們帶頭,宗親、世家、勳貴總不好意思眼巴巴看着,什麽都不做,也都或被輿論所迫,或也想為災民出分力地捐出財物。
衆人一道出力,數日間,竟将國庫尚在清點的救災的銀錢湊了個七七八八。
皇帝得知大驚,令窦回去查了一查,得知源頭是濮陽,而濮陽到此時也不曾拿此事向他邀功。他便笑了:“他們還私底下怨朕專疼七娘,可論貼心,他們誰又及得上七娘?”
又令窦回再講一遍,他不禁大笑,笑過之後,便是更加深重的可惜,為何七娘偏生是公主。
皇帝的惋惜,從不曾流露出來,他有此念,連窦回都不知。又過了十來日,災情終是緩了下來。
濮陽便帶足了護衛,往邙山去了。
不見的時候倒沒什麽,平日也極少會想起衛秀。可一到了邙山,見了衛秀,濮陽竟覺分別一月,頗是想念。
作者有話要說: 公主:╮( ̄▽ ̄)╭多日不見,好想先生。
高士低首看書。
公主:( ̄? ̄)先生近日可好?
高士将輪椅轉個向,背對着公主,繼續看書。
公主(委屈):(>﹏<)先生為何不理我?
高士(淡淡的):哦?我聽聞有人說金屋是句玩笑話?
公主:(#°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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