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回到屋中,衛秀令所有仆從皆退下。濮陽一言未發,走到榻旁坐下,只等着她怎麽巧言矯飾,又如何說動她救人。

人都退下了,衛秀并沒有注意濮陽的神情,待濮陽往杯盞中斟上茶,她方道:“殿下如此為難,可是求情之人頗有來頭?”

“那倒不是。”京中官宦人家,四處結親,徐氏夷三族,三族便是徐鸾父族母族妻族,餘下的并未受牽連,但餘下的也沒什麽出息的人家了,“都不是什麽有勢力的人家,但其中一戶,在軍中頗有建樹,想來過幾年便能展露頭角。”

衛秀默了一下,似是在凝神思忖。濮陽端茶不語,想要看看,她究竟要如何說服她救徐家女眷。自昨日至此時,種種跡象,種種端倪,濮陽幾乎便要肯定衛秀的身份了。她斂眸看着杯中茶,極力抑制自己的情緒。

許久,衛秀開口:“殿下可是要往軍中安插人?”

“正是。”濮陽道。

“若要安插人,前大将軍雖死,但他培植下屬尚在軍中,救徐家女眷确實是一施恩之法。”衛秀緩緩道。

濮陽徐徐飲茶,茶盡,她便将杯盞放到幾上,聲音中有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硬:“先生以為當救?”

衛秀垂首望着烏木所制的茶幾,搖了搖頭:“不當救。”

完全與濮陽所想背道而馳,濮陽意外,不過她立即便認真道:“那徐鸾殘餘的軍中的勢力……”

“徐鸾之妻李氏,與荊王之母同族。他的母親娘家趙氏,則是晉王妃母家。”李氏、趙氏受牽連,卻不是全族都伏誅,而是徐鸾之妻與他母親所在的那一支入了罪,餘者仍在朝中,受了些打擊,過去三年也差不多緩和過來了。

荊王、晉王與徐氏有這淵源,徐鸾的舊部還能是無主麽?

衛秀一點一點地剖析給濮陽聽。

濮陽如何不知這其中的關隘?她只以為衛秀乍聽這一消息會慌了陣腳,不想,她仍是心思缜密。

“是我急進了。”濮陽不再堅持。

衛秀卻笑道:“徐氏女眷之事,交由晉王與荊王去操心便是,殿下也不必覺得她們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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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陽也跟着一笑,點頭稱是,但她心中并未放棄懷疑,以先生之能,要救家人,未必要借她之手。

衛秀提壺,為公主斟了盞茶:“不過殿下欲得軍中勢力,确是不錯。只是此事非朝夕可得,殿下若信得過我,便将此事交與我。”

濮陽一怔。

衛秀溫柔道:“殿下莫不是忘了,衛氏在軍中也有根基,先父雖與家族不合,到底仍是衛氏子。”

衛氏……難道她果真出身衛氏?可為何上一世,她與衛氏從無往來,縱使她遵先父遺命不去招惹,衛氏諸人見她發跡,還能按捺得住,置之不理?

濮陽愣愣地看着她,衛秀繼續道:“殿下母舅領羽林,這倒是好,只是不知到殿下要用之時,羽林是否仍為王氏所掌。且,王氏人口衆多,各房各支各有打算,老丞相也未必能全約束,殿下便暫且不要拉攏了,先觀望為上。”

字字句句,皆是良言。

濮陽聽進去了,她神思翻湧,仍對衛秀的身份多有疑慮,但她不會将疑慮表現出來,點了點頭道:“便依先生所言。”

西風起,衛秀之處正對着風口,她掩唇咳了兩聲,濮陽忙要借下自己的披風給她披上,衛秀卻搖了搖頭,阻止了她。

濮陽也覺以她之袍覆先生之身不妥,先生心中她們間仍是男女有別,如此行事,她興許會以為她輕浮随意,便道:“風穿門而入,反倒見疾,我推先生進去。”

衛秀道了句:“有勞。”待進到內室,又道:“殿下若有旁的事,便去處置吧。還有宮裏,宣德殿也不要忽視了。”

雖出宮來住,但與皇帝的感情仍需小心維系。

濮陽明白,一一應下,便告辭了。

濮陽回到寝殿,便見庭中落葉灑滿地面,幾名宦官正在灑掃。

殘葉滿地,笤帚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

濮陽不由駐足,她站在檐下,看宮人灑掃,回想起方才衛秀說的每一句話,滿心都是矛盾與茫然。她曾不止一次地想過,接先生來此,她們共商大計。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那片竹林皆是青翠,先生喜歡釀酒,那便将清釀埋滿竹林,先生不喜為官,那便自在灑脫,不與她拘束。

可現在是怎麽回事,不過才一天,便要見疑了?适才已試探過了,沒有任何可疑,如此,還不足以打消疑慮?

濮陽深深嘆了口氣,更是茫然難消。西風席卷,地上的落葉都吹散了。濮陽想起昨日那片葉子,便令取她昨日穿的那件衣裳來。

幸好,衣裳尚未送去浣洗。

她昨日随手将殘葉收入袖袋,此時它還在。在袖中一夜,也不見幹枯。濮陽取出一本書來,将樹葉夾入。

書頁合上,她的掌心按在上面,心道,若是此次冤枉了先生,便以此葉警醒她不可再疑;若是真如她所想,這片葉子,便當是她自先生,自邙山取的最後一件東西!

按在書面的掌心收成拳,濮陽與左右道:“将此書好生收起,往後,孤到何處,它便在何處!”

餘下時日,濮陽便與衛秀如常相處。她不時入宮,皇帝見她來,神色欣然,卻又非得板着臉來訓她:“還知道回來?”

濮陽只得在他跟前多逗留些時候。

“其他公主,出嫁前多思承歡父母膝下,只有你,偏生要往外跑,宮裏是拘着你了?”

濮陽老老實實地讓皇帝說,等他板不住臉,便奉上茶點,皇帝便嘆了口氣,也不忍再尋她,說起正事來:“只是你究竟不小了,阿爹欲為你擇婿,你可有屬意之人?”

濮陽走過去,攙着皇帝的右臂,與他一同往外走去,口中道:“兒尚且沒有這個心思,阿爹休要再提了。”

皇帝懷疑地看她一眼:“果真沒有,可你近日,似有心事。”

“有心事,也是旁的心事。”

“什麽心事?”

“上回秋狝,兒看中幾只狐貍,最終卻只獵得兩只,一身狐裘都湊不足。”

皇帝大笑:“就為這個?”

她出箭不夠快,準頭好也無用,獵物已逃走了。

皇帝拍拍她的手:“別急,我與你尋一師傅,明年秋狝定讓你多獵幾只。”

“要衛車騎。”濮陽提要求。

她欲向衛攸核實衛秀之語,然衛攸總在軍營中,她尋常見他不到,且貿然上門,也沒個理由,倒平白惹人疑心。

皇帝便遲疑起來:“為何是衛卿?”

衛攸掌虎贲,公務繁忙,如何抽得出空來教一公主騎射?皇帝不等濮陽回答,便又擺擺手:“不成,衛卿肱骨之臣,不可輕慢。”

“原來在阿爹眼中,教兒騎射便是輕慢。”

皇帝自知失言,忙道:“并非此意,只是你學着玩,至多再加一項健體罷了,衛卿如何抽得出空來?再者,朝中擅騎射者衆矣,何必非他不可?”

“擅騎射者雖衆,衛卿是翹楚,名師出高徒,兒想學得好些。”

皇帝無奈,也知說不過她,只得道:“待我問過衛卿意見。朝廷大臣,當以禮相待,不可奴仆驅之。”

皇子裏暫時還沒有一個能讓他傾囊相授的,只有濮陽總在跟前,他便時不時提點她一句,時日一久,便習慣了,時常就有教導。

濮陽束手聽了,恭敬稱是,而後道:“既然阿爹有此教誨,兒便備禮往衛府一趟。”

皇帝笑了起來:“好,那你去,衛卿若是不肯,你也別來與朕讨口谕。”

濮陽便道:“好。”

皇帝指着她搖了搖頭,寵溺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皇子,與手握虎贲的車騎将軍相交,皇帝定是不放心,可濮陽是公主,還是一個與任何皇子都不沾邊的公主,上一回往代王府上,她還令人回宮來說了一聲,皇帝怎能對她不放心?她說是習騎射,那必是習騎射的。

濮陽攙着皇帝,慢慢在宮道上走,不知不覺,便到了昆明池畔。

池畔樹枝都枯了,有一盆盆精心栽種的菊花正當盛放,皇帝彎身觀賞,濮陽也随他一同,不時點評一二。

滿園繁華皆敗,唯它淩霜獨綻,其傲骨昭昭。二人看過一排,雖然開得精神,但到底是往年都看慣的,沒什麽新意。

皇帝很快就失去了興致。

又往前走兩步,便見十來名宦官手中捧着一盆盆花往這邊來。

他們走近了,靠到路兩旁,欲先待皇帝與公主經過。皇帝卻被他們手中的花吸引了,扶着濮陽的手,緩步走了過去。

是墨菊。

花瓣如絲,花色如墨,凝重不失活潑,華麗不失嬌媚,在諸多花色之中,極為耀眼。皇帝俯身,手指在花瓣上輕輕拂過,看起來似乎是喜歡的,但只撫了一下,他便直起身來。濮陽見他神色平淡,便知這花并不合他心意。

皇帝道:“這花開得好,送兩盆去李妃處。”

李妃,是荊王的母親。

濮陽柳眉輕蹙,只是片刻,她便笑與皇帝道:“前方有亭,阿爹可要去歇歇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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