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這一趟衛府之行,所獲頗豐。
濮陽回到府中,便直往衛秀所在院子。
衛秀素來深居簡出,無事甚少出門。濮陽到時,她便在院中,手執一卷書在看。
西風起,老鴉啼,萬般蕭瑟的秋景中,衛秀便如唯一的一道亮色。她身形清瘦,孤身獨坐,埋首于書卷,聞得門邊有聲響,便略微側頭,剔透明亮的雙眸平靜地朝濮陽望來,不急不躁,不驕不餒,從來便是如此平心靜氣。
濮陽只覺得方才在車騎府的那股無明業火又一次掀起,可比這股火氣更令她柔腸百結的,是心疼。
她示意身後一衆仆婢在院外等候,便舉步走了進去。
衛秀看她走近,略略泛起一抹笑意,将書收到一旁,彎身行了一禮:“殿下。”
“先生不必多禮。”濮陽一開口,連聲音都不由自主得放得低柔。方一說罷,身後有冷風襲來,浸得她一瑟縮,見衛秀穿得雖多,可臉頰已因西風吹刮而泛紅,便雙眉緊蹙道,“先生怎在院中?這裏正對着風口,沒得着了涼。”一面說,一面便推起輪椅,往屋裏去。
她關切之情溢于言表,衛秀雙手搭在扶手上,笑道:“何至于此?我又不是弱不禁風。”說是這般說,倒不曾阻止濮陽。
一到深秋,舒爽的秋涼轉為嚴寒,層層穿透,浸入肌理。梢間吹不到冷風,但室內森寒陰冷,沒有絲毫暖意。她倒尤可,先生底子不好,受不得涼。濮陽見邊上有小毯,便取了來,鋪開了搭在衛秀的腿上。
她細致至此,衛秀不禁呼吸一滞,只是片刻,她便神色如常,自己按了按小毯邊沿,令裹得更實一些。
濮陽仍不安心:“天一日日見冷,先生這便令生火盆吧。”
衛秀答應:“聽殿下的。”這等小事,沒必要反對讓殿下不悅,揮手令阿蓉去生了火盆來。
濮陽見她聽話,而非陽奉陰違,多少放心了些。
待阿蓉一出去,衛秀随口問道:“這幾日總不見殿下,殿下可是在忙?”
濮陽聽她這般說,便有些不自在起來,她這些日子忙的正是确認衛秀身份。想到自己對她的懷疑,濮陽心中略略生出愧疚來,口中搪塞道:“不過四處走走,并非什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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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她如此言語,衛秀并未釋然,反倒更為正色:“殿下若有為難,不妨說與我,我随殿下入京,便是為解殿下之憂而來。”
她言辭懇切,讓濮陽原本只略微的愧疚,瞬時添做了七分。先生是她請進京的,她不忘要為她解憂,而她卻是懷疑她別有用心。濮陽讷然,但她終究能夠自制,也知生疑這樣的事是不能讓衛秀知曉的,一旦她知曉,這難免便要成為二人之間的一根刺。君臣間若生嫌隙,又如何謀大事?
“要說為難,确實是有。”她很快就找到旁的理由來應對,“還請先生為我解惑。”
公主有疑惑,身為公主智囊,衛秀自然要為公主分憂。她顯出一絲興致來:“請殿下細言之。”
事關二人賭局,濮陽又事先出手幹預,以為勝券在握,可最終形勢走向,還是需向先生請教,濮陽不免心虛,但她也不是扭捏之人,略一思索,便将她在宮中所見詳細描繪了一遍:“李妃乃荊王生母,前朝後宮一體,陛下厚賜李妃,便是加青眼于荊王。可朝中形勢,分明是代王略勝一籌,陛下何以……”
皇帝欲收晉王之勢的意圖已很明顯了,另推一王已是當務之急。濮陽熟知後事,在她看來,荊王、代王其實沒什麽區別,到最後,只怕還是要白白便宜那位不聲不響的東海郡王。她之所以堅稱代王,不過是他更具優勢,行事起來也更便捷罷了,可陛下顯然不做此想。
衛秀聞此,眉梢輕挑,興致頗佳:“在這時節,陛下賜花之事,只怕一日間便會傳出宮廷。”
晉王月前已重返朝堂,然陛下對他已不複從前,反倒對趙王多有褒贊,不時又稱荊王為善,雲風變幻之勢已顯,陛下此時一舉一動,皆是至關重要。
濮陽豈不知此理,她見衛秀眼中帶笑,毫無意外之色,不禁更是好奇:“先生可知為何?”
衛秀輕輕開口,一針見血:“殿下能因勢利導,去提示代王,這很好。”
她這話說得輕巧,卻讓濮陽大驚失色:“先生如何知曉!”
她自以行事缜密,斷不會遺留把柄,先生彼時遠在邙山,怎會知曉?
此時阿蓉端了火盆上來,放到濮陽與衛秀的中間。濮陽片刻便收斂了震驚,恢複了沉靜之色。
衛秀并未立即開口,而是對阿蓉一揮手,示意她退下。
火盆燒得紅旺,卻難驅散一室清寒,濮陽将火盆推到衛秀身前,好與她近些。
暖意随着公主的舉動靠近,炭火散發的灼熱溫暖慢慢地穿透小毯,包裹她的小腿。這股暖意,便如公主的關心,霸道不容拒絕。
衛秀心底一嘆,伸手置于火盆上方取暖,口中道:“我知殿下出手幹預,是因代王一貫作風并不尖銳。此番忽然處處針對荊王,定然是有人提醒。殿下近侍君側,消息靈通,你若出聲,他必不敢等閑待之。且你我有約在先,殿下先行試探,也是情理之中。”
分明是她争勝,先生卻輕巧地說是試探,與她搭了臺階。濮陽也不矯情,順着臺階就下了:“先生體察入微,我不如先生。”
衛秀緩緩搖頭,看濮陽就像看一初生之犢,寬容而溫柔:“殿下能明形勢,又知找準關節暗中使勁,很是機智,可殿下忘了,有些事可借勢而為,而有些事,卻是不可逆轉的。”
濮陽默默揣摩她話中之意。衛秀嘆了口氣,眼中微不可察地流露出一抹嘲諷:“這世上最不可逆轉之勢,恰好,便是陛下的心意。”
濮陽心中,陛下乃明君慈父,治理天下,兢兢業業,待兒女也是多有寬縱。她算計旁人,卻不願以功利之心去算計陛下。聽衛秀此言,像是說陛下剛愎自用,濮陽先是皺眉,下意識地便維護父親,為皇帝辯白道:“陛下能納良谏,對直言極谏之臣多有嘉贊。也曾多次知曉不妥,改換心意,先生此言,未免偏頗。”
衛秀神色冷清,點點頭:“确實如此。可若是關乎立儲,關乎蕭氏百年國運?陛下可能輕易改換心意?”
濮陽呼吸一滞,略不自在道:“先生直言便是。”
衛秀也察覺自己方才說得急了些,便有意和緩語氣:“一家之運尚且鄭重,何況國運?陛下自然萬般慎重,豈能輕易改弦更張?殿下應當詳知陛下之志,以圖為父解憂。”
她這話說的在理,濮陽也顯出凝重之色:“請先生為我細解之。”
衛秀便道:“殿下方才有問,為何朝中分明代王占上風,陛下卻始終看好荊王。緣由簡單得很,不過是殿下身在其中,未曾察之。”衛秀看向濮陽,“陛下看重荊王,只因荊王賢于代王。”
濮陽一怔,随即了然。她熟知後事,知曉最終諸王中無一人脫穎,便未将他們放在心上,以為陛下要的不過是朝堂平衡。可她忘了,在決定立蕭德文之前,陛下也對諸王殷殷期盼。因荊王賢于代王,故而他眼下雖弱,但陛下為觀其本事,願花費心力,将他提拔起來。
之前支持晉王與趙王相争便是如此,可惜,晉王令陛下失望了,手段毒辣,好用小聰明不說,竟向手足下手,陛下不得不将其出局,轉而觀察其他皇子。
見濮陽聽進去了,衛秀繼續道:“如今天下,看似太平,可一朝戰起,便是燎原之勢。陛下雄才偉略,國內政治清明,又豈能不将目光對準南方?大魏兵良将廣,糧草充足,而宋齊國君或安逸享樂,或暴虐不仁,日漸式微,正是大魏出兵的好時機,可陛下卻似毫無此心,殿下可知為何?”
她說的不錯,皇帝确實有南征之心,他私底下常取輿圖,一看便是許久,可那也只是私下,他從未在朝堂提起此事,就連有武将奏請南下,皇帝也多半含糊過去,毫無出兵之意。濮陽不得不贊嘆衛秀之敏銳。
她目光湛亮,看着衛秀,請她說下去。
衛秀也不推辭,再道:“只因諸王不賢,後繼無人。如今軍中得勢皆世家,一旦戰起,世家屢立軍功,必會膨脹,若後有賢君繼位,能力行壓制便罷了,可縱觀諸王,無一人有那等氣魄與才能。倘若南征齊宋,換來的是江山易主,豈不是得不償失?”
魏能代周,便是因蕭氏在三國對戰之中屢立奇功,威望日隆,甚于皇室。有此為前鑒,皇帝怎敢輕易嘗試。
“如此,儲君之位,必是立賢不立長。”衛秀總結道,“這正利于殿下行事。”
歷來立賢不立長,便少不得橫生波瀾,而今諸王形勢,更是複雜,陛下又未有決斷,将來朝中這趟水,怕是将越攪越渾。而她,正好從中得利。
至于得什麽利,衛秀未明言,濮陽亦未發問,二人心照不宣。
雙手烤得暖洋洋的,衛秀見濮陽已想明白了,便溫緩笑問:“殿下可知,諸多皇子皇孫,秀為何奉殿下為主?”
濮陽身形微滞,不知怎麽便期待起來,期待之餘又隐隐有着一絲緊張。她自以待先生至誠,然先生擅審時度勢,斷不會因她誠心便來輔佐最難取勝的她。當是她有旁人沒有的好處。
暗暗懷着一絲絲期盼,濮陽臉色正經:“先生青眼相加,想是我有過人之處。”
衛秀颔首:“荊王賢于代王,而殿下,賢于諸王。”她說罷,微微一笑:“諸王無能為力,殿下正可為父分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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