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本就嚴寒的冷風似在頃刻間愈加蕭瑟起來。

侍女恐公主受寒,便輕聲勸道:“寒風侵人,殿下将簾子放下吧。”

車駕駛近,家令袖手而立,遙遙見公主車駕,面上容色轉為恭敬。濮陽又看了一眼,将手自簾上收回,心中卻長長地嘆了口氣。

她覺得與女子相戀也沒什麽,喜歡就喜歡了,她活兩世,對這些世俗拘束看得開,不過是世人偏見罷了。可先生未必如此認為。

總是她不肯死心。哪怕先生當面揭破,她也不肯死心。

車駕平穩停下,門從外打開,秦坤伸手,扶公主下車。

濮陽踏在地上,家令快步上前,彎身一禮,恭敬道:“殿下入宮行宴,一切可順?”

濮陽道:“一切都好。”

府門口侍衛着甲捉刀,森嚴而深具皇威,使人一見便心生敬意。

濮陽入府,家令侍奉在側,低聲禀報今夜府中之況。兩排侍婢提宮燈在前引路,身後是二十餘名內侍。

“今事除夕,我令你送與先生的筵席,可如時送至?”濮陽邊走邊問。

公主說先生必然是指竹林小院中所居的衛先生。家令回道:“寅時末便送去了,先生令小的代為轉達謝意。”

濮陽皺眉,真有心便當面致謝,何必使人代傳,一點誠意也無,還是先生有意避她?

家令見公主不悅,也不知自己哪兒說錯了,更為小心地侍奉着,不敢亂說一句話。

濮陽氣悶一陣,又想到今晚所見蕭德文,他府裏怕是有人在教,皇長子比趙晉二王賢德得多,可惜英年早逝,想必他薨逝前是為長子做過打算的。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趁眼下蕭德文還處弱勢,她要先做些準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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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過一個拐角便是公主寝殿。

家令不好跟過去,便在此告退。

濮陽繼續前行,剛過拐角,便見她寝殿的庭院外有人在那處等候。

足下腳步略一停頓,濮陽便加快了步子走過去。

衛秀已等了有一會兒了。

晚膳後,她提了盞燈,孤身出來,不知不覺就到了此處,裏面是公主寝殿,再往裏,便得有公主之令。想到有幾日未見公主,她便在此等了等。

只是公主入宮飲宴,若是散宴遲,興許就會宿在宮中。她等了一陣,濮陽到時,她正欲離去。

那盞孤燈微弱,只能照的亮提它的人,衛秀在寒風中,顯出一種氤氲的暖意,暖意中便似藏着誘惑,引着濮陽靠近。

濮陽泰然自若,走到衛秀身前。衛秀已彎身行禮,濮陽便也随着還了一禮,笑道:“天寒地凍,先生怎在此處?”

衛秀也沒什麽異樣,微微擡頭,望着濮陽道:“是來謝殿下所賜筵席。”

知她并未刻意躲避,便似有一結被悄然解開,又微上前半步,環視四周,見無一人,濮陽奇怪道:“先生怎一人在此?”

她腿腳不便,身邊總是跟着人,或推輪椅,或偶有取物喚人,極少如此孤身走遠。衛秀随意道:“今日除夕,我留了他們在小院中盡歡。”

濮陽了然,先生待身邊之人很好,能如此安排也不奇怪。

裏面是她寝殿,夜已深了,不宜邀她入內,濮陽便道:“我送先生回去。”邊說邊彎身,去取她手中的燈籠。

猝不及防的碰到衛秀的手背。她手冷得像冰塊,乍然遇冷,濮陽的手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看向衛秀,衛秀眼中有片刻的閃躲,但很快她便主動把燈籠遞給随在一旁的秦坤,道:“也好。”

說罷,便伸手轉動輪椅,濮陽道:“先生且慢。”轉身與一侍女道:“入內取一手爐來。”

自入冬,殿中便常日備有手爐供公主取用。侍女進去不一時,便提了一銅制手爐出來。濮陽接過,放到衛秀膝上,讓她攏進袖中,雙手捂着取暖用。

衛秀低頭看手爐,唇角暗暗抿了一下,再擡頭,仍是如清風般和煦的笑,向濮陽做了有一個請的手勢。

衛秀的輪椅,濮陽令秦坤推着,二人一邊說一邊走。

“今夜除夕,民間有守歲的習俗。殿下從前,可與陛下守歲?”

濮陽回想了一下:“初一天不亮,陛下便要往圜丘祭天,除夕夜往往散宴,便各回寝殿安置。”說罷,看向衛秀,“你呢?”

“我也習慣早睡,倒不大拘泥習俗。”衛秀看着前方,言笑晏晏,“殿下今夜在宮中可有什麽趣聞?”

說起宮宴,免不了便要想起蕭德文。濮陽略有猶豫,衛秀見此,便知是真有趣聞,也不說話,只等着濮陽主動說來。

一路過去,無人相擾,黑夜寂靜無聲,唯有一行人行路的腳步踏在道上的輕微聲響。

濮陽在心中稍加措辭,便道:“見了皇長孫,過了年便九歲了。可憐他幼年喪父。”說到此處,濮陽稍稍一頓,“幸而他懂事乖巧,看起來也聰明伶俐,将來定有造化。”

衛秀立即聽出了她語中深意,正色道:“殿下是說……”

“若諸王無能,陛下立長孫也未必不行。”濮陽想到了什麽,冷冷一笑,“說起來,年幼的幾位王弟,氣度做派,竟不及長孫。陛下若不起這個心思便罷,一旦生起,這一對比,要想打消,便難了。”

衛秀便沉思起來,皇帝已近五旬,這個年紀,死了也是正常,若是立長孫,對公主卻是有益。一則,為長孫即位,必會弱諸王甲士,收諸王權柄,再則,長孫年幼需人扶持,這人最好便是公主,如此,公主便有攝政之實。

“這樣好的事,殿下為何,面露輕愁?”衛秀緩緩道。

濮陽落在前世那套中,思維難免受影響,聽得衛秀如此一說,她頓時茅塞頓開:“先生的意思是……”

前方就是小院,身後随侍衆多,雖都是一家性命皆在濮陽手中的可靠之人,如此隐秘之事,還是謹慎一些的好。

濮陽及時打住,以目示意衛秀。

衛秀了然,二人入內室。

內室中空無一人,衛秀直言道:“挾天子以令諸侯,待諸侯無法與殿下相抗,這天子,便該讓位殿下了。”

皇長孫正是最好人選,他父已不在,且母族并不顯赫,無可掣肘處。

“如有必要,殿下可暗中襄助長孫,屆時,長孫自會倚重殿下,為殿下所用。”衛秀徐徐道來,分明語氣是一貫和煦清朗,卻平白給人一種擲地有聲之感,她說到此處,便是一笑,“殿下以為如何?”

是一條最為便捷的路徑。濮陽卻聽得眉心一跳,她上一世行事軌跡,與衛秀所言分毫不差,在陛下暗示下,也曾襄助蕭德文。只是她當時并無稱帝之心,沒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導致最後,棋差一招。

濮陽眼中明暗不定,她站起身,在室中來回踱步。

衛秀也不催促,自淡然而坐,靜靜等着她的決斷,仿佛已知濮陽會下什麽決斷,又仿佛,即便公主不喜此策,她還有旁的良策可獻。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濮陽踱過兩圈,在衛秀身前站定,她問道:“先生是否,早有此打算?”

“立皇孫,最便與殿下行事,一則,可輩分壓制,二則,皇孫年幼,需良臣輔佐,陛下忌諱世家坐大,諸王又各有謀算,殿下便成了這獨一無二之人。”衛秀早已看透形勢,分析起來,就似一眼望到了十年以後的朝局一般。

她所言字字句句,便如将十年後的朝局再現在濮陽面前。濮陽不敢置信地望着她,若非這些日子相處,并未發覺任何不對,她幾乎要以為先生也與她一般,是來自十一年後。

她愈加痛惜,如此大才,又是美人,更要緊的是她喜歡,可為何就不肯做她的驸馬。

濮陽深吸一口氣,道:“若是長孫位穩,欲誅我以掌權柄,當如何行事?”

“那就先下手為強,殺了他。”衛秀斷然道,眸光凜冽。

但說罷,她又似笑非笑地望向濮陽,輕易便許諾道:“殿下放心,我在一日,必護殿下一日周全。”

她這輕松的模樣,落入濮陽眼中,不知為何,竟與上一世最後一幕重合起來,那雙一貫無悲無喜的雙眸填滿了黑沉沉的怒意,她那聲絕望的嘶喊,驚痛的面容,一點一點與眼前的衛秀貼合。

濮陽脫口道:“若是我死在蕭德文手下了呢?”

先生那時如此憤恨,後面是否為她複仇?

她問得急切而直接,就似果真看到了那一幕一般,可那雙明朗的眼眸卻浮滿了茫然。衛秀怔住,她略一思索,若是殿下沒了,她的計劃便會受阻,可那有什麽要緊,她所要的,并不會因此而放棄。

衛秀溫柔道:“自是為殿下報仇。”蕭德文、趙王、晉王……一個都別想活着,而大魏,也要歷二世而亡,那之後呢?她活着也沒什麽意思了。衛秀的目光愈加輕柔,落在濮陽身上,坦然而忠誠:“主辱臣死,主死,臣自然也要相随。複仇之後,我便入黃泉,陪伴殿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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