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此一去,公主夙夜未歸。
春夜沉沉,寒涼浸人。
衛秀坐于檐下,裹了裹身上的大氅,眼中隐現勝券在握。公主漏液不歸,怕是讓皇帝絆住了,《徙戎論》呈對了時候。
不過,與之相對,安靜的生活,怕是,也要就此打破。衛秀微微嘆了口氣,調轉輪椅,往寝室去。
隔日一早,濮陽便回了府。
衛秀早起,在庭中等她,見那一抹水藍的宮裝終于出現在院門口,她的幽深的眼眸略一凝結,便漸轉為明朗。
濮陽眼角眉梢,皆是喜氣,見衛秀等候,更是眉眼彎彎地對她笑了一笑:“我有佳音與先生,先生可要一聞?”
衛秀并未回答,而是示意仆役在她身旁設了一座,再問:“時辰還早,殿下可用過早膳了?”
先生真體貼。濮陽心下一暖,聲音也不由自主地低柔下來:“已在宮中用過。”一面說一面在座上坐了下來,自将昨日之事說了,“陛下一看罷先生《徙戎論》,便拍案叫絕,以為驚世之作。”
按目下這情勢,确實稱得上“驚世”之作了。衛秀矜持一笑:“如此便好。”
做成了此事,濮陽也是甚喜,見衛秀靠在輪椅上,眼底一抹淡淡的青黑,顯是昨夜未得好眠,怕也是牽挂着這一事。
濮陽漸漸隐沒了笑意,擔憂道:“只怕自今往後,先生不複往日清淨。”
如此賢才,誰不願争相招攬?就是陛下,昨日也顯出眼饞來,幾乎要立即便召見,還是濮陽勸說,才勉強罷手,只是,怕也撐不過三五天了。先生體弱,不宜奔波。濮陽便道:“我替先生擋了,只是有些可擋,有些則是擋不住的。”
若一直為隐士便罷,但《徙戎論》一上,分明是說衛秀也有入世之心,識才之人,誰肯善罷甘休?
衛秀淡淡一笑,反溫聲勸起濮陽來:“殿下何必憂心?我早已做好準備。本就是為殿下效力,豈能貪圖一己清淨?”
濮陽便又高興她将自己放在首位,又心疼她勉強自己,只是眼下也确實沒有旁的法子了。濮陽便憂心地看着衛秀,然後,竟讓她想出了一個不錯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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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濮陽的目光輕柔地如水一般,衛秀皺了下眉,心生警惕,感覺公主又要說些厚臉皮的話了。
果然,濮陽便說出了這好主意:“先生不如娶我為妻,我潔身自好,舉朝皆知,我的驸馬推辭衆人招攬是情理之中的,想來不少人會主動知難而退。”
衛秀強忍住捂臉的沖動,雖然好氣,仍是要保持寬容的微笑,與濮陽語重心長道:“不必公主如此委屈,秀自有退敵之法。”
濮陽便一皺眉頭,先生又拒了她一次,但為下回好來好往,她仍維持溫柔的笑意:“先生……”
“殿下!”遙遙傳來一個聲音打斷了濮陽。
濮陽不悅,面色稍顯陰沉:“何事?”
跑來的是一門上的仆役,他跑到近處,揣着氣跪下,哭喪着臉:“殿下,門外有一老人家沖進來了,攔也攔不住!”
有人闖府?
濮陽神情一肅,與衛秀對視一眼,衛秀眼中亦是凝重。
闖府而不為侍衛拿下,來的這人定非凡人。濮陽飛快思索何人會在此時闖府,又何人能位重至此。
不需她多思,那人便出現在了視野中,他氣哼哼地對阻攔他的長史道:“公主怪罪,我自會解釋!休要再阻攔!”
看清了來人,濮陽先是松了口氣,轉頭看到衛秀由凝重轉為沉默的神色,剛放松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兒。
她容色微凝,旋即沉色起身,走出兩步以示相迎,又喝斥長史道:“衛太師臨門,怎不派人禀報,孤也好親自迎接!”
長史立即跪下請罪。
衛太師一對眼眸生的威嚴,雖須發皆白,卻無半點慈藹,此時聽公主這一說,便知她看似斥責長史,實則是怪他闖府不恭。衛氏與濮陽殿下無往來,衛攸偶爾指點她騎射,便只是騎射,并未有深一層用意。
衛太師沒與這位聖寵不衰的殿下有過接觸,只聽聞七殿下甚好相處,只要,不惹怒了她。
衛太師念及此處,容色稍緩,先彎身拜見,再請罪:“臣冒昧闖府,着實失禮。”
濮陽立即轉為微笑,行至端莊,亦回了一禮:“老太師言重。”
衛太師直起身,便不由自主地望向在場剩下那一人,那人自他來,便一言不發,冷眼旁觀。衛太師先是皺了下眉,這孫兒長在山野,果不懂禮,既然想到他的本事,便轉怒為喜,有本事的人,都該為家族之昌榮出力。他要趁旁人還未來前,将他招納,何況,他本就是衛氏子,流落在外多年,也是時候認祖歸宗了。
他看着衛秀,頃刻間唇角顫動,仿佛激動萬分,過得片刻,似發覺了自身失态,太師嘆了口氣,顯出滄桑之色:“臣今日來此,所為何事,殿下想必了然于心。”
濮陽一笑:“老太師說笑,我與太師從無往來,如何知曉太師所想?還請明示了吧。”
衛太師便望向衛秀,原以為她多少都會顯露些心志來,或厭惡,或喜悅,可誰知衛秀依舊不動聲色,衛太師先是不悅,随即一笑,再與濮陽道:“如此看來,殿下恐怕不知衛先生與衛氏淵源。”
“願恭聞其祥。”
“衛先生是臣之孫,幼年流落在外,遍尋不得,臣遺憾多年,本已不敢抱願,誰知蒼天垂愛,竟讓臣于垂暮之年祖孫團聚。”衛太師感慨不已,說到後面便是盯着衛秀移不開眼,乃至眼角都有淚滲出。
真是,說的比唱的好聽。濮陽對衛太師這唱作俱佳的本事嘆為觀止。
他能尋來,怕是《徙戎論》的功勞,可他如何知曉此衛秀便是彼衛秀?乃至直接沖上門來,唯恐晚了一刻?顯然,上回濮陽谒車騎府所言,衛攸皆禀明父親。
可他竟能如初聞一般。可見,衛氏可屹立數百年不倒,真是有其本事。光是無恥這一點,便少有人及。
濮陽心雖不屑,卻未流露一分,長眉輕挑,滿是驚嘆,嗓音婉轉動人:“不想竟有此等奇事!”
衛太師苦笑,望向衛秀道:“這許多年,你怕是受苦良多,今既祖孫相逢,再沒有讓你流落在外的道理。”
他只說相逢,未言相認,言辭間留有餘地,怕是還有打量。
衛秀既不喜也不憂更遑論怒,只輕聲道:“太師怕是認錯人了。”
她張口便是否認,态度明确,衛太師雙眉一豎,威嚴頓顯,可随即便似想到了什麽,又和緩了容色,道:“你吃了這許多苦,心有怨言,也是有的。”。
心有怨言?濮陽心下冷笑,老太師真是每句話都有深意。他苦尋多年,不忍孫兒流落在外,孫兒卻是不體諒家中難處,心有怨言。真是不肖得很。
衛太師轉身,對濮陽深深一禮:“家事,不好外揚,請殿下容臣與衛先生獨處。”
濮陽自是不願,奈何衛秀也道:“殿下請暫回避,我也好與老太師說明白了。”
濮陽不得已,只得道:“也好,将話說開了便是。”說罷,竟就走了。
衛太師見此,不由納罕,濮陽殿下待衛秀竟寬容至此。
濮陽未曾走遠,慢悠悠地晃去了後面的竹林,春風一度,竹林間長出了不少嫩嫩的竹筍,清新、水靈,觀之可愛。
“嘗鮮無不道春筍”,倒是可借此置一場筍宴,邀滿城王孫公子,來此一會。
濮陽行走林間,漫無邊際的想到,可心中仍是惦記着衛秀那處。
若是先生就此歸了衛氏,倒是也好,衛氏勢力不小,對她有益無害。只是衛太師的做派,着實令人不齒了些,看人有用,便想帶回去,無用則棄之敝履,未免勢力。
在林中走了一圈,又按原路返回。
初次見面,是說不了太久,亦說不得太深的。衛太師來此不過也只留個引子罷了,只怕并未想過能一蹴而就。
濮陽見差不多了,便朝小院,徐徐行去。
到了一看,太師果然也不在。
衛秀仍處在原先那位置,仔細一觀,便見她身前幾上多了兩盞茶,可見談得漸入佳境。這是早有預料的,她們如今艱難,不可能會放過如此勢大的衛氏。與其說是衛太師主動尋上門,這是《徙戎論》效用之一。
衛秀令人将茶盞都撤了去,換新的來,擡頭見濮陽悶悶不樂,不由好笑:“事情皆在掌控,殿下有何不喜?”
濮陽坐了下來,道:“見你與太師虛與委蛇,看着難受。”
衛秀聞此,便是一樂:“他是我祖父,我能歸宗,可是求之不得。”
她總有這樣的本事,把一件假事,說得像真的似的。她都看出太師因何而來,濮陽就不信先生看不出來。回想那日車騎府,衛攸百般遮掩,就似衛秀見不得人似的,濮陽便氣極了。
“這與殿下是好事一樁,我歸宗,亦是眼下做好的做法,殿下應當大局為上,何故難受?”衛秀溫聲細語,處處都為濮陽着想。
她說的不錯,濮陽深知:“确實是好事。”她說着,望向衛秀,無奈一笑,“可我也不想見你委屈自己。”
她眼中便盛滿了悲哀與心疼,有如實質,看得衛秀心口一痛,竟不敢直視她,她轉頭,望向別處,冷冷道:“殿下不忍見我委屈自己,可到頭來,仍是要我委屈自己,這話,便不必再說了。”
這些話就似化作了一陣尖針,統統紮進了濮陽的心中,引來陣陣尖銳難忍的痛意。她面色發白,點點頭,歉然道:“是我失言了。”
本是為擺脫這奇怪的局面而說的話,可聽公主道歉,反倒讓自己聽着難受,衛秀覺得有一口氣憋在胸口,悶得慌,她擰了下眉,正欲緩解氣氛,便見濮陽站起身來:“我先告辭了。”
她行色匆匆,像是逃一般的轉身,走得飛快,可就算如此,她仍勉力維持着她身為公主的舉止。
水藍的宮裝飄逸,匆匆而至,匆匆而走。
阿蓉捧了新茶上來,見庭中只剩了一人,不知多出那盞如何是好。
衛秀将視線從院門收回,瞥她一眼,道:“都潑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忘記說了《徙戎論》是晉人所著,借用了這名字。
內容也差不多,就講該把這些外族人遷出去了,不然要為禍天下的。被說中。可惜當時晉廷未用此言,導致五胡亂華,不過話說回來,好像,也沒什麽特別好的解決辦法,畢竟當時,胡漢相融程度已挺深了。
我也是一知半解,都是一己之見,說錯了勿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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