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今日皇帝召見,濮陽伴衛秀入宮觐見,府外車駕已備,二人自衛秀的小院中出來,并肩而行。

春日總免不了雨水纏綿。驟雨初歇,道兒上仍是濕的。

府中景致絕佳,紅花為雨打落,凋零一地。墨綠茂密的葉如洗過一般,蒼翠欲滴,望過去,空中恍若彌漫着水霧。連呼吸起來,都帶了一股潮潮的味道。

衛秀着玄衣,用玉簪,輪椅行得不疾不徐。濮陽亦不見急色,只與她說些陛見禮節,與皇帝喜好。

衛秀認真聽着,唇角含了絲笑意,看來十分愉悅。

濮陽見此,也稍稍有了些許安心。

車駕穩而快,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入宮門。

宮道上每隔小段,便立一羽林,羽林盔甲加身,身姿挺拔,手持長矛。又不時可遇整隊巡邏兵士,防衛甚嚴,極為肅穆,雖有人,而不聞一聲人語。

尋常人光是見此,便已膽寒,衛秀未見驚憂之色,只是不時地看一眼來往的羽林郎,眼中顯出一些思索來。

凡新朝建立,經過戰亂,起先幾代,總會顯出蓬勃之态,待傳過數代,方顯暮氣。但魏不同,皇帝篡政,未經戰亂便得國,之前的周已傳四代,朝中之臣,大半是周臣,這座宮殿也曾是周宮,早已顯不出新朝氣象了。

可如今親見,這座宮宇仍是莊嚴,軍容整肅,無一絲渙散,其中有中郎将的功勞,但更多,怕也是皇帝禦下之能。

穿過皇城,入大內,便依稀可見內宦宮娥。往往是三五人并行,低首快步,不見拖延嬉笑,見公主辇車,便退至道旁,彎身候車駕過去,方再前行。

禮儀一絲不錯,雖規行矩步,但面容不見壓抑苦悶。

衛秀只見羽林與宮人,便知這座宮城防禦極嚴,若有一日洛陽城破,不說将士,就是這些宮人,怕都會自組成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

上行下效,國君如何,已可窺見一斑。

衛秀是知曉這位陛下,皇帝做得還算勤勉,也知他頗有些手段,此時震撼之餘,更令她生出深深的危機來。往後的行事,怕是得更嚴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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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頭望向濮陽。

濮陽對她笑了一下,安慰道:“阿爹人很好,不會為難有識之士。”

衛秀也笑了一下:“早有耳聞。”

宣德殿近了。它恢弘大氣,如山一般,高高矗立。人在它前,如此渺小,忍不住便生出拜服膽怯之心。

衛秀木然地看着,她的心跳得飛快,不是怕,不是驚,緊張似是有一些,但更多的是激動。

越來越近了,她的仇人就在那裏,不需多時,她便會看到他。衛秀不擔心她會洩露出恨意。

她家上下數百條性命,從八十餘歲的祖母,到出生不久的嬰兒,都死在蕭懿刀下,除了她,無一人活下來。她走到今日,覺得踏下的每一步,都能印出一個深深的血印,帶着黑紅的血跡。

在最初那幾年,母親倒下的那一刻,父親沉沒在厮殺中的身影,兄長死不瞑目的面容,夜夜都會進入她的夢境。那一定是家人的魂靈在敦促她,讓她活下去,讓她為家中親人都讨一個公道。

恨意帶着血,早已深刻在她的靈魂中,她學會了隐藏,學會了将自己當做一個真隐士,學會不在人前洩露任何蛛絲馬跡。

她絲毫不擔心會在皇帝面前漏出端倪來。

可她瘋了一般地想能在今日手刃仇人。最好能讓皇帝的血一點一點流盡,讓他在死前受盡折磨,讓她能親手割下他的血肉,将他的屍首分開,将他挫骨揚灰,要他魂飛魄散!她等了很多年,本以為為最後的成功,她能忍耐,能再等許多年,可一想到此人就在不遠處,殺意便攫取了她全部心神,只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先生。”濮陽忽然出聲,打斷了衛秀滿是恨意的沖動。

她驚了一下,卻掩飾極快,未表露出來,自然地轉頭,微笑,溫柔道:“殿下何事?”

濮陽正欲開口,見她衣領有些亂了,便自然地彎身替她整理。纖細柔嫩的手指剛一觸上衛秀的衣領,衛秀便做了一個後退躲避的動作,滿是防備之姿。濮陽手一頓,收了回來,眼中幾不可見的顯閃出一絲尴尬與受傷。

衛秀蹙了下眉,自己擡手理了理,道:“不好讓陛下久等。”

濮陽看了眼她的衣領,已齊整得體。此時不是糾纏的時候,她便溫聲道:“此番召見,先生心中也有數,說是為《徙戎論》,實則是為留先生在朝,想來先生已有應對,我便不說了。”她略略顯出擔憂來,君父待她慈愛寬容,待旁人卻未必仁善忍讓。聲音更為柔緩,濮陽道,“過一會兒觐見,陛下多半不會留我在旁,望先生能謹慎待之。”

皇帝忌諱什麽,濮陽早與衛秀說了,衛秀不會入朝,她也知道,今日難題,便是如何拒絕皇帝。只是皇帝,是說拒絕就拒絕的麽?越是英明強盛的君主,越容不下臣民與他說不。濮陽豈能不憂。

若是她所敬愛的父親,傷了她心愛的人,便不好了。

衛秀可看出她的憂心,心內嘆息一聲,口上則道:“我心中自有分寸,殿下不必擔憂。”又一笑,“若殿下不能旁聽,過一會兒,恐是還得勞煩殿下等我,接我回府。”

濮陽看她一眼:“怎麽能說勞煩?等你多久我都願意。”

這話怎麽聽都是一語雙關。衛秀不再答,目視前方,繼續前行。

宣德殿中并無大臣觐見。濮陽二人一到,便被一位內宦引了進去。

皇帝坐在案後,他身前岸上攤着一本奏疏,想是先前正在看奏表。衛秀進來了,推着她的已從嚴煥換做了一名宦官。她看着前方,皇帝的面容落入她的視線之中。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天子,只一眼,他的模樣便像被刀刻一般,印在她的腦海中。衛秀看着她,袖下的雙手握成拳。

“快走!不要都折在這裏!”

衛秀仿佛聽到父親的嘶喊。

“阿濛,你躲在這裏,不要出聲,阿兄去将他們引開。”

兄長輕聲的叮囑在她耳畔響起。

衛秀一點點向前,她的眼中便只剩下了皇帝一人,皇帝也在打量她。

“阿濛,活下去,為爹娘報仇!”

兄長不甘的聲音尖銳地鑽入她的腦海,衛秀感覺到她的太陽穴在隐隐作疼,她覺得她的靈魂被仇恨撕扯。

終于到案前三步的距離,身後推輪椅的宦官停了下來。親人們的嘶喊統統都收入心中,衛秀彎身作揖:“拜見陛下。”頓了頓,又道,“請陛下恕草民不能全禮之罪。”

皇帝未出聲,打量着衛秀,殿中寂靜下來,空氣中彌漫着令人心慌的威嚴壓迫。濮陽有些不安,但又知道帝王心術,明白皇帝此時不會希望有人開口打破他刻意營造的氛圍,便沉默站在一旁,與平常沒有什麽兩樣。

過得片刻,又興許是良久,衛秀仍舊彎着身,穩穩當當,不見焦躁,亦無惶恐。皇帝看着她,威嚴的眼眸漸偏向溫和與滿意,笑道:“高士免禮!”

衛秀便不慌不忙地直起身。

“先生曾救我愛女,還未向先生致謝,着實過意不去。”皇帝笑着道,又令濮陽也坐下,示意人奉茶來。

衛秀淡然道:“陛下已有厚賜,怎能說是未致謝?”

皇帝聞此,哈哈一笑,便轉換話題,問起衛秀在邙山隐居所見所聞,衛秀自是一一答了,濮陽間或說一句,話題走向始終被皇帝牢牢掌控。他偶爾一句不經意的笑言,卻似暗藏洶湧之機,衛秀應對得體,不激進,亦不退縮,很有名士大家之風範。

皇帝的話,是一層層遞進的,有試探衛秀之才的意思,她若徒有其表,皇帝便賜她些東西,就令她走了,她若有才華,皇帝便一點點試探她的底究竟多深,又要知曉此人秉性如何,又能如何用她。

終于,話題說到了衛秀家人。

衛秀便将應對濮陽的說辭又說了一遍。此事可考,皇帝也已查過了。衛太師已隐約在皇帝這裏提過。

一盞茶盡,皇帝與濮陽道:“這裏也沒什麽意思,你也不必在這陪阿爹了,去後宮尋人玩吧。”

後宮中還有一位公主,與濮陽差不多的年歲。濮陽自是稱是,起身退了出去。

衛秀目送她出去,回頭便見皇帝在看她。

到目前,皇帝是滿意的,能做出《徙戎論》,便不是什麽庸才,看得出衛秀并未藏拙,這令他十分滿意。

“先生大作,朕已拜讀,如醍醐灌頂,豁然開朗。只是,”皇帝凝思道,“徙,該如何徙?”

論述中只寫了徙的必要,卻未寫如何徙。皇帝便問了出來。

衛秀答道:“兩策,下策為逐,上策為融。”

“哦?”皇帝興致盎然道,“何為逐,何為融?”

“逐,便是往關外徙;融,便是将羌戎夷人皆打散了,與我漢人雜居,往中原徙。”

皇帝思索,逐出關外,他已想過了,趁剛打勝了仗,一股腦将這些不服王化的蠻夷統統驅逐出關,并鎖國門,不與關外貿易往來,如此數年,他們必當服軟,到時再施恩,便是恩威并濟之法。

可在衛秀口中,這卻是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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