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雨仍在下,細密如絲,看似不大,可人一出去,便會淋濕了衣裳。

皇帝送濮陽與衛秀至宣德殿外,窦回感覺外面寒涼濕冷,忙令人取了披風來。皇帝仰頭看着屋檐外灰蒙蒙的天,曼聲道:“衛先生有計量,本不該勉強,然在那之前蹉跎歲月,也實是憾事。”

攻齊宋之事無期,賢才也不能置于荒野,皇帝好言勸說。

衛秀婉拒:“人各有志,望陛下見諒。”

皇帝眼色一沉,略感不快,也不看衛秀,仍望着外頭愈發急促的雨勢,不疾不徐道:“名士陳渡,也曾有志,誤入歧途,幸而幡然醒悟,立于朝堂。”

陳渡為何成魏臣,因他三個弟弟皆被罷官回家,他父母家人輪番勸說,休要因一己之志,損阖家前程。他心中憤懑,從家中搬出,易宅而居,但最終仍是妥協了,入崇文館為編纂。

聽皇帝舉陳渡為例。濮陽眉心一跳,忍着沒刻意去看衛秀。取了披風的宦官快步過來,濮陽親接過,為皇帝披上。皇帝自己攏了攏領子,看衛秀一眼,笑道:“自然,先生與陳渡不同,他腐朽幼稚,先生心懷天下,怎可相提并論?”

濮陽輕笑,像是在給皇帝幫腔:“本就是不同的,陳渡固有可敬之處,卻不及先生深明大義。”

皇帝聽到“深明大義”四字,神色果然好了些。衛秀便看了濮陽一眼,論找皇帝的脈門,真是誰都比不過這位殿下,她也随着道:“學有所成,本就為天下,我心分明。”

卻沒松口要入朝。

皇帝多少放心了,笑着道:“先生且去,明日再來!”

回到府中,剛近午。

濮陽一路都沒說一句話。她撐着傘,走在衛秀身旁,為她擋雨。小院就在眼前,衛秀以為公主會如往常一般賴着留膳,誰知,她卻在院門前停下了。

衛秀不解,疑惑擡首,目光觸及公主的肩頭,才看到她另一側的身子在傘外,衣衫皆已薄濕。

“殿下……”她扶着傘柄,欲将傘往濮陽那側挪過去,濮陽卻順勢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帶着涼意,還沾着雨水,一貼上來,激得衛秀便要縮手。濮陽卻緊緊地握住了她。

她的手心也是冷的,一定是受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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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先去換身衣裳吧。”衛秀掙不脫,幹脆就不掙紮了,溫聲勸了一句。

濮陽沒有說話,她只是看着衛秀,衛秀也回視她。

但她們的氣勢是不同的,濮陽磊落,毫不掩飾自己的溫柔,眼中的光華,如春夜的江水,映着靜柔的月華。相比之下,衛秀的毫不避讓,竟像是故作聲勢的逃避,像是棄械而走的逃兵,卻不承認自己的軟弱。

衛秀終是撇開眼。

濮陽松開手,将傘柄放入衛秀的手心,讓她握住。衛秀便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焦躁,她忍耐住,溫聲道:“請殿下入房舍避一避雨。”

濮陽沒有答應,她忽然笑了一下:“先生似乎很怕看我。”像被擊中了心中的短處,衛秀更是煩躁起來,望向別處不語。

濮陽抿唇而笑,也不逼她,搖了搖頭,便轉身走了。她步履悠然,在雨中翩然而去,身後的宮人忙撐傘為她擋雨,一群人簇擁着,很快便消失在小徑盡頭。

雨勢突然變疾,豆大的點落下,打在地面,濺起四溢的水花。衛秀看着濮陽離去的方向,她閉上眼,靜靜道:“進去。”

隔日,衛秀未得召見,倒是濮陽奉召入宮去。

皇帝召濮陽,為的是兩件事,其一便是如何将衛秀人盡其才。雖人各有志,身為皇帝,總不願看身負才華者縮在山林中,不思報效家國的。

下了連日的雨,太液池的水,都漲了上來,池畔綠草茵茵,鮮嫩翠綠,柳樹抽長了枝條兒,随着風,慢慢地晃悠。

皇帝行在池畔的石子小徑,與濮陽緩緩說道:“你那幾位兄長,無一人知曉我為何抑世家而擡寒門,反而因世家勢大,與他們攪到一起。可你知道,替阿爹做了不少事,都未嘗邀過一句功。”

濮陽日前已将姜轸在內的幾人薦給皇帝,都是寒門子弟,又都身負大才,皇帝大喜,先尋了不打眼的官位将這批人都安置了,讓他們先做出成績來,再思擢升。

“那幾人都不錯,如今不打眼,朝臣也無人說什麽。”皇帝積威十八載,弄幾個六七品的小官,朝臣也都給了他這面子,無人多嘴,“這些人,出自你門下,算是打上了公主府的印子,不必擔心他們又去奉承諸王世家。”

說到諸王時,皇帝面色一沉,顯出濃濃的恨鐵不成鋼來。

濮陽倒不會在此時落井下石,也不會急于說服皇帝考慮皇孫,只是笑了一下罷了。

“還有衛先生,”皇帝止步,擰了下眉,轉頭來望着濮陽道:“你看他是當真不願出仕,還是學那些沽名釣譽之輩,坐地起價?”

他還挺奇怪的,陳渡不願做官,是不願為魏臣,守着他那份頑固陳朽的忠貞,但衛秀顯然不是如此。他入京居公主府,可見不是有入世之心,能獻《徙戎論》,說明也有心朝堂。可真要他入仕,他竟不願?

皇帝是不信衛秀那套說辭的,他要成亂世之臣,便不能先入仕,非要等南北開戰不可?顯然是有意推脫。可皇帝做了那麽多年天子,見過形形色色之人何止千百?他那雙眼睛看過去,有幾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弄心術?是真是假,他還是分辨得出的,衛秀是當真如他所言,不願入朝堂為官。

如此矛盾,倒将皇帝弄糊塗了。

此時風平浪靜,太液池上水波粼粼,前方有亭,此亭是觀魚的好去處,每每憑欄,撒下一二魚餌,總能引來成群的魚兒。

濮陽望向那處,扶着皇帝慢慢走了過去,口中則道:“兒觀數月,以為衛先生有指點天下之願,卻實無入朝為官之心。”

“哦?”皇帝嘆了一句,頗覺訝然。

有心天下,無心仕途,真是聞所未聞。

指點江山,難道為的不是封侯拜爵?

皇帝嗤笑:“若果如我兒所言,倒真是奇人了。”

不喜榮華,不慕權勢,單單為指點江山而指點江山,真是奇人。

濮陽也跟着笑,那亭子不遠了,她轉頭示意宮人取些魚食來,接着扶着皇帝入亭,憑欄而坐。

池上剛好起一陣風,涼爽而不失溫煦,使人心情平和。

“起初我也奇怪,以為她是陳渡那般,守着前朝不放,故而開口相邀,結果,她一口就答應了。我便知,此人雖在山野,心是在京中的。後阿爹為羌戎所憂,我在她面前提了提,她潛心數日,閉門不出,獻上《徙戎論》,如此,我便以為她有心仕途,不過是在等一時機。”

皇帝聽得入神,見濮陽停下,便問:“後面呢?”

濮陽笑了一下:“後面每每與她論及朝政,她便極有興致,但一提及薦她入仕,她總含笑婉拒。”

拒一次兩次倒罷了,三番五次,便不是謙虛,更非故作姿态。

皇帝便想了一想,宮人奉上魚食來。濮陽接過,靠着憑欄,撒入池中。瞬息之間,無數魚兒聚了過來,争着搶食。

皇帝似是想明白了,嘆道:“可惜了,不過也無妨,他在你府中,朕倒沒什麽不放心的。”若有什麽需要獻策的,從公主府将人請到宮裏來也是十分方便的。

池中的魚食都吃盡了,魚兒徘徊一陣,便散了開去,濮陽知曉,算是說服陛下了。先不論先生心思,單她立場,也是不願先生步入朝堂。

一位經天緯地之才又偏淡泊名利,視權勢富貴如無物,她的話,在皇帝看來往往不偏不倚,比在朝堂上的大臣說的話,更聽得進去,很适合某些關鍵時候,推上一把。

“還有一事。便是衛先生所獻之策。”皇帝話音一落,又一把魚食,撒入池中,将方才那些魚兒,都引了回來。

濮陽取過宮人奉上的帕子擦了擦手,恭敬道:“請陛下明示。”

“此事,我已有些眉目,餘下的還得你為朕分憂。”

“能為阿爹分憂,那是再好不過的,阿爹說來就是。”濮陽笑眯眯的,露出高興的神色來。

皇帝也不由放松了心弦,但一想起這事,又顯出為難來:“此事不易。衛先生說的,化阻力為動力,便是要借世家之力了,如何讓世家真心實意地去做此事,朕也想出一策來。”

他說罷,望向濮陽,濮陽便是一笑,眼中滿是了然。

皇帝笑着搖了搖頭:“看來你也想到了,此事還得從你幾位兄長身上下手,有他們牽頭,世家想來不會拒絕。”

豈止不會拒絕,說不定還會争功。

諸王相争,世家都卯足了勁想将支持的皇子拱上位,替皇子争取皇帝好感,便是一件極為要緊之事。

濮陽福了一禮:“此事,便交由兒臣來辦。”

果然還是七娘貼心。皇帝心中感慨了一番,暗自決定,此事若成,便厚賜濮陽。

說完了正事,皇帝也有了喂魚的心思,又與濮陽閑話起來,說的還是衛秀。皇帝平生閱人無數,如衛秀這般,倒是頭一次見。他回想了一下昨日,突然覺得:“那位衛先生,似乎有些眼熟。他好像一個人。”

他記憶深處,仿佛有一人,與衛秀長得有些許相似。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那位衛先生,似乎有些眼熟。他好像一個人。”

衛秀:“難道我不應該像人?(¬_¬)”

不要錢不要官,就要指點天下實現心中抱負的,說的是道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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