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宣德殿中。
皇帝含笑一語,便使衛秀悚然一驚,那震驚太過突然,她面上已來不及掩飾,只盯着皇帝,既驚訝,又遲疑:“陛下……此言……此言何意?”
不施陰謀,不動詭計之時,皇帝還算和善,見她難得失态,也寬松了心情,笑道:“先生心知肚明,何須再來問朕?”
短短數息,衛秀也醒過神來了。一瞬間,她心如擂鼓,雙耳嗡嗡作響,竟比方才更不知所措。她忙想應對之策。不能否認,殿下在宮中,皇帝能如此肯定,必是在殿下處已得準信。可若承認,那賜婚便也不遠了。
腦子亂得很,如麻一般亂糟糟的一團。就在她凝神細思之時,有一念頭倏然竄入她的腦海。皇帝如何知曉此事?殿下未與她商量,定不會私下說與皇帝,如此便是另有他人。難道公主府中果真有人背主,将府中事陰說與皇帝?
衛秀心頭一跳,若是如此,公主府便成陰險之地,随時可洩密,亦随時可将公主置于險境。她沉吟片刻,到底是對濮陽的關心占了上風。便不急于否認,而是直接問道:“可是殿下将此事說與陛下?”
皇帝一擺手,随口道:“不是七娘,是豫章王。”
豫章王……衛秀先是心下一松,非殿下府中之故便好,随即便是暗自惱怒,本只将此人充以亂宋之用,不想他如此古道熱腸,還關心起公主來了。想到這人還曾觊觎公主,衛秀便更是不悅。
皇帝則是看了眼衛秀的雙腿,暗暗蹙眉,若是沒有這不足,衛秀倒是很配得上做七娘的驸馬了。可惜,萬事總沒有十全十美的時候。幸好,到了驸馬這地位,需親力親為之事極少,尋常瑣事,多得是願代勞的仆從。而男子最為要緊的也不是四體健全,而是建功立業,位列王侯,擔起一番大事來,否則,體魄雖健,形同廢人。
還有一個,皇帝誰都不曾提過。近一年來,諸王越發鬧騰,日日在朝上相互攻讦,若能鬧出個結果來,能有個兒子手段果烈,脫穎而出,皇帝還高興,人品且不論,畢竟是有能力的。皇帝自己奪的皇位,一路走來,心得不少,以為要做天子,餘者且不論,能力必須要有,開疆擴土也好,持重守成也罷,只消會一樣,便能保得住基業。
可惜,諸王無一人能有本事,日日鬧騰個不休,都是些不入流的手段。衛秀上回觐見,說起宋太子之時,無意中提的一句,令皇帝想起,他不但有子,還有孫,誰說非要皇子不可?于是這月餘,他便觀察起皇孫來,一個個看下來,皇長孫最能入眼,且皇長孫不大,還有教的餘地。
倘若立皇孫,諸王強盛,根基又厚,新君勢薄,且輩分又低,需有能人保扶着走一程才好。
丞相不行,丞相比他還老,宗室,又都被他打壓得差不多了,也無人有此魄力,朝堂,大臣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傾向,且他們各自有各自的考量,難保不會有意外。
如此一一抉擇,衛秀便使得他眼前一亮。公主下嫁,雖說是嫁,可衛秀與宗族不親,也無勢力可用,與入贅也差不多了。到時衛秀便是皇親,不願為官,但親眷間相幫總不致也拒絕,且還有七娘為間,七娘自身亦是有才能的。
這麽一想,倒是不錯。不過保扶新君是大事,一人一家太少,還需再尋援手,餘者,他可再慢慢相看。
皇帝想得頗深,但實際上,他對立皇孫雖意動,但也真的只是初步一動而已。朝中局勢素來多變,且皇帝再不願去想,也知人皆有壽,他再活個十年,便算是長壽了。皇長孫未必能長到翅膀硬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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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念頭起了,皇帝不時就會想一想,萬一,就到那日了?也實在是諸王太叫人失望的緣故。
子不類父,實乃人生一大憾事!
衛秀想完了豫章王,便見皇帝眉目略低,似在忖度什麽。她心念一動,也不急着開口,端了茶來,茶早已涼了,透着森冷。衛秀只在手中端了一下,便又放回原處。含光殿離此處不遠,殿下應當快要到了。
一日之見,發生了這許多,衛秀十分想念濮陽。
皇帝自思量罷,看到眼前的衛秀。天子向來便善變,恨一人時便恨不得要他立即去死,看一人順眼,便覺得此人甚好。他此時看衛秀順眼,也想聽聽這朝局之外的人,對皇長孫有什麽看法,便似不經意一般說道:“德文是朕孫輩之中第一人,燕王又不在了,朕難免多憐惜看顧些。誠心聘你為德文之師,教他些為人處世的道理。方才你說擔憂公主,顧不得其他,拒了朕。現下公主無虞,你不妨再思量思量。”
仍然在說蕭德文,衛秀卻很快便從皇帝語氣與話語之中辯出兩者不同。若說方才提起蕭德文,是試探她的誘餌,眼下便是真心在問對蕭德文的看法。
他能在私底下問及她這一無官無職的山野之人,便是已将蕭德文重視起來了。這正是衛秀想要的。她并不顯露喜意,而是淡淡道:“郡王年幼,少在人前出現,秀入京至今,也只在一回筵席上見過一次。接觸不深,亦不聞轶事,不敢随意議論郡王。西席一職,非我不願,實不能勝任矣,望陛下包涵。”
皇帝仔細聽着,聽到她不了解蕭德文,才想到,蕭德文一不滿十歲的皇孫,且無父親護持,自然是默默無聞的。衛秀不知他為人才是正常,若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反倒說不過去了。
二人正看似随意平淡,實則各有深意的說着話,殿門自外推動。
是公主到了。衛秀下意識地便轉頭望過去。
殿門啓開,外面的光線照進來,濮陽很快便出現在這光線中,她呼吸稍快,是一路疾步的緣故,直到踏入殿內,她方将步履放慢。衛秀從濮陽一出現,便盯着她的面容,上下探看着她的周身,見她神采粲然,笑意明媚,身上又無其他不妥,方也随着舒展了眉頭。
濮陽入殿,亦是先看衛秀,見衛秀玄衣大袖,飄逸溫雅,一如往日,便知她已安然度過陛下試探。懸挂的心,才徹底放下。
二人并不算明目張膽,可落入皇帝眼中卻是極為礙眼,他一手扶額,一手作驅趕狀連連擺手,道:“走走走,一夜不回便尋人尋到朕這兒了,朕哪兒敢再留,快走快走。”
情況大定,濮陽倒是不急了,哄了皇帝一回,方與衛秀告退。
皇帝沒好氣地瞥她一眼,暗暗點了下頭,示意賜婚的事,他記得,願賭服輸。
濮陽小小地彎了彎唇,并沒怎麽顯現出來。
二人從宮中出來,便回府去。
路上無話,回到府中,濮陽便将衛秀領到她寝殿外的小廳中。與在不論皇帝如何和氣,都使人肅穆心驚的宣德殿截然不同,此處地小,四面是窗,十分明亮,又點了火盆,暖融融的。
從昨日傍晚,到此時,不過一日一夜,卻是波瀾起伏,令人膽戰心驚。
濮陽先将昨日之事與衛秀說了,又問她今日陛下是如何試探。衛秀沒有隐瞞,也說了。總歸是有驚無險。
“我在含光殿,度日如年,生怕阿爹對你不利。”濮陽松了口氣,“我都想好了,若是你通不過阿爹試探,無論如何,我都是要來救你的。”
她憑借上一世的記憶,知道宣德殿有幾次宮人調動,并趁機在皇帝身邊安插了一個人,這一步棋走得極為隐秘,且除非大事,絕不會輕易動用。就是有此倚仗,她才肯聽皇帝的話,任人看守在含光殿中。
她斷然決絕地說着會救她,衛秀想到就在不久前,她還想過是否要放棄公主,就此斷了她們的情。她口中苦澀,問道:“殿下便這般篤定我必無二心?”
“先生有麽?”濮陽反問。
衛秀略略垂眸,不敢看她信賴的雙眸,慢慢吐出二字:“沒有。”這二字一出,便像化作了淩厲的鞭子,狠狠抽在她的心上。
濮陽抿唇笑了一下,淺淺的,她此時的眸子如秋水般澄澈,含着嬌柔地嗔意,像是責怪衛秀問出這樣毫無意義的問題,又帶着明亮的得意,像是早知她會如此回答。
她是如此純粹地信任着她,衛秀禁不住被她吸引,更禁不住愧疚。
她已分不清,她是因對仇人之女動情而對深埋泉下的親人們愧疚;還是因欺騙,因別有用心,而對濮陽愧疚。因這分不清,更讓她的心飽受鞭笞,她慢慢地變成了一個,誰都對不住的人。
衛秀努力地掩飾自己波動的情緒,她的目光是如此柔和,滿是愛護,滿是不舍,輕聲追問道:“假若萬一呢?”
濮陽不知她為何執着于此,但她既問了,她便也仔細想了一想。不過片刻,她便想明白了,認真回道:“萬一你真是別有用心,你對我只是利用,只是欺騙,”明知這只是假設,濮陽仍是覺得難過起來,但她的聲音仍是既認真,又果斷,“我也不會容他人折辱先生,就憑你我有過這段時日的歡喜愉悅,是殺是罰,都該由我親自動手。”
她一字一句,說得果決,愛便是愛,恨便是恨,絕不混雜。衛秀認真聽着,她想,倘若如此,倒也好,至少讓殿下出氣了。
可是濮陽說罷,卻忽然笑了一下,轉頭望向衛秀,有些羞澀道:“我本以為這樣才符合我的性情。不過細細想來,若是先生,我大約是下不了手的。我這樣喜歡你,若是變成恨,這恨該有多深?可是我這樣喜歡你,就是再恨,又能有多恨?我怎麽舍得對你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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