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蕭德文獨自前來,身邊只随了兩名貼身侍奉的內侍。他十分守禮地站在門外,單手背在身後,目光四下打量着,在孩子的好奇中又不乏穩重端凝。
大抵一盞茶的功夫,門內便出現了一道身影,蕭德文雙眸一亮,嘴角就翹了起來,連忙上前行禮:“見過先生。”
衛秀也彎下身去:“腿腳不便,來得慢了,望郡王恕罪。”
蕭德文忙伸手阻攔,連聲道:“先生是長輩,德文等上片刻,又有何妨?”
衛秀也不推辭,順勢直身,便看着他。
明理謙和,舉止有禮,再思及他幼失父佑,誰能不心軟,對他多加照看。光看他這模樣,如何能想到他本性之中,是如何陰沉暴戾,能對一向對他多有維護的姑母下手!
蕭德文見衛秀看着他,也不說話,那目光裏不是平日常從他人眼中可見的憐憫,亦非關切,倒有些蜇人,使得他渾身不自在。可細看,卻又無失禮之處,平平淡淡的,風雅有度,偏又透着疏離冷漠。
蕭德文抿了抿唇,以為她不喜,便小心翼翼道:“先生何以這般看我?”
衛秀淡然一笑,道:“昔日代王宅前一別,郡王身量長了。”又一伸手,“請。”
蕭德文這才安下心來,以為她這般名士,總有些脾氣,疏冷一些,也是有的。反過來說,倘若她對誰都熱情,稍加致禮,便願獻策,也不值得他這般惦記了。
入衛宅,便見亭臺軒麗,草木珍奇。蕭德文目光在上頭掠過,便開始誇了。衛秀聽過便罷,并不怎麽應和。
二人一路往裏,便難免要分先後。照輩分,衛秀即将便是驸馬,是蕭德文的姑父。可論尊卑,蕭德文為郡王,衛秀輩分再高,也只是臣。
蕭德文主動道:“先生是此處主人家,理當先行。”
他個頭還在長,此時站直了也與衛秀坐在輪椅上一般高低,再一彎身,非但不倨傲,反倒盡顯謙卑。一孩童,若不深思其中緣故,倒是懂事可愛。
衛秀也不平白受他禮:“郡王為尊,還請在前。”
蕭德文眨了下眼睛,在前走了,但不多久,他便又與衛秀并肩,有意無意地讓她半步。
他此時前來,恐怕也是算計過的。
早幾日,她這裏門庭若市,往來皆是宗室公卿,他來了,只怕得不到多少厚遇,遲幾日,衛宅便要忙于籌備婚禮,他來此,便是添亂。
眼下這時機選的不前不後,恰是妥當。
進入廳堂,衛秀便令人奉茶,與蕭德文分坐兩處。
皇室子,看着還小,彎彎繞繞的心思早就起了,全不能僅當個孩子來看待。
“原想拜先生為師的,可惜與濮陽姑母提過兩回,姑母都擋着我,現下可好,即将便要是一家人了,往後再來拜見先生,也方便得多了。”才一張口便要為來日再登門埋下鋪墊。
衛秀敷衍着他,也同樣在心中評價他,若是不聰明,恐怕也壓不下諸王,可若太聰明,便難以拿捏。雖有夢,往日濮陽也描繪過此人,衛秀自是信公主的,但究竟如何,她還未親自評判過。
“我才名淺薄,做不得郡王之師。聽聞年前陛下為郡王延請二師,那兩位先生,便很好。”
蕭德文耳尖地聽出衛秀語氣中的和軟,心下便是一喜。他眼下缺人得很,一來他不立于朝堂,二來他又沒什麽勢力,但凡有些才能的人,都不會屈就于他門下,他府中那些幕僚,都是平庸之輩,出不得什麽好主意。這便使得他頗為寸步難移。
他見衛秀态度已略和軟下來,便試探着看了她一眼,而後低落道:“二師雖好,奈何總不親近,許多話便不好開口。先生也知我與其他皇孫不同,雖為長,卻遠不如他們有父庇佑。”
他說罷,嘆了口氣,又勉強笑了笑,很堅強的樣子:“不過也罷,父王不在了,但姑母姑父,也是德文長輩。”
衛秀笑了笑:“陛下也是郡王依靠之所在。”
蕭德文神色一振,握拳道:“不錯,不錯,還有祖父!”說罷,又拿眼去瞄衛秀。
衛秀自是不語,接過侍婢奉上的手爐,捧在手中,感受其中暖意。
蕭德文做出想到了什麽的樣子,又黯然下來,嘆息道:“可祖父不止我一孫,尋常也想不到我。”
人的心意總會不經意間流露于言語中。蕭德文三言兩句,句句不離他是皇長孫,卻不如其他皇孫之意。這恐怕便是他心中最為在意的事。
他覺得他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人不會生來便知登高位,得大權,何況蕭德文這年紀,所歷之事尚少。但他卻将一些輕視刻在了心裏,因他無父,又不顯眼,衆人因他是郡王并不失禮,卻也不會多高看一眼,相比起來,他那些堂弟們,倒更受人敬重,壓過了他一頭。
他因此便生嫉妒,欲揚眉吐氣,欲壓下所有人。
蕭德文說完一句,不聽衛秀有什麽表示,見她不過一笑,更是低首捧着她那手爐,不将他看在眼中。蕭德文面上閃過一縷陰霾,心下再生嫉恨,但他又知克制,轉瞬之間,他又複恭謹,袖手跽坐。
衛秀看似不在意,卻時時關注着他。這與她夢中登基前後判若兩人的蕭德文合上了。
真是一個絕好的人選啊。能忍會忍,還知審時度勢,可偏偏目光短淺,看不得長遠,時時記恨着舊日所受的一點屈辱。又是一個活在過去的人。
殿下真是好眼力,衆多皇室子中,看到了蕭德文。
衛秀擱下手爐,示意蕭德文用茶:“陛下是不會忘記燕王的。燕王早逝,郡王為人子,自然獲蒙餘澤。”暗示他多與皇帝提燕王。
蕭德文聽進去了,眼光大亮。
衛秀看在眼中,又狀似無意道:“陛下總希望兒孫成才,為郡王延請名師,便是對郡王寄予厚望。郡王當刻苦進學,休要讓陛下失望才好。”
蕭德文便有些猶豫,他總有些擔心出頭太過,會受叔王們忌恨。
衛秀瞥了他一眼,嘴角洩露些許笑意,長嘆道:“而今天子是郡王親祖父,總會照拂郡王,可将來……”她未說下去,而是搖了搖頭,随口道:“郡王能争得一時便是一時吧。”
蕭德文馬上又從她的話中聯想到,皇帝年紀大了!他能韬光養晦,但陛下未必能等到那個時候!
蕭德文心情激蕩,手心滾燙起來,他看了一眼衛秀,想到她為驸馬後,便與皇族有親,到時,諸王、皇孫,大家都是親戚,幫誰還真不好說。他自是要經常上門,但現下還不宜袒露心跡。
于是蕭德文便遮掩道:“德文願為賢王,為陛下分憂。”
衛秀笑了一下,徐徐屈身,做了一揖:“郡王好志向。”
她分明在誇他,也沒有顯出不信的神色,可蕭德文卻覺為人看透了一般,好似什麽心計落入這位入京之後,少有聲響的高士眼中,皆無所遁逃。
近午,蕭德文便辭去了。衛秀送他到門外。
眼見車駕走遠。
嚴煥方上前推着衛秀,緩緩回室中去。
路上,一面走,一面問道:“縱使郡王上前,皇帝也未必願立長孫。”畢竟國賴長君,新君年少,便少不得使朝政動蕩。
衛秀倒不擔心這個:“我旁觀多年,皇帝若能取中諸王,東宮便不至于至今空懸。朝中有可靠的大臣,新君年少,也無妨。”
嚴煥便不說了。衛秀想了一想,又道:“過幾月,蕭德文得寵後,将消息洩露給諸王,便言皇帝欲立長孫。”
相争多年,為的便是儲位,諸王之中哪個能好脾氣地見一什麽都不曾做的小子最後憑着好運将果子摘了去,到時,朝中必是一場混戰。
這倒是好,屆時哪怕皇帝原先沒想到立長孫,也會被情勢提醒。但……嚴煥蹙了下眉,遲疑道:“若是鬧過了,諸王反對,群情激昂,皇帝未必願與衆臣相抗。”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為立長孫,若弄得衆叛親離,君臣生隙,父子生疑,豈非得不償失?
春已顯形,孕育萬物。庭院中的柏樹上綻出嫩綠的新芽來,觀之可親。衛秀的目光自上面看過,一棵樹,蘊藏蓬勃的生命力。
“不要小看皇帝對朝局的掌控。”衛秀淡淡道,“他不會受制于臣的。”
正因皇帝牢牢把持着朝政,故而這兩年來,她才讓公主選擇蠶食,而非鯨吞。寧可慢一些,也不能惹得皇帝生疑。朝中大臣再是擁戴諸王,也敵不過皇帝心意。他想立一心愛之孫,必然能成。
到時,朝中定免不了動蕩。
嚴煥垂下眼眸,幽聲道:“先生大婚在即,到時不要被波及才好。”
衛秀終于有了真切的笑意:“不會。”
确實不會。婚姻是大事,一生一回。她與濮陽都不會讓婚禮生出波瀾,任憑外面風雨飄搖,也先讓她們結了婚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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