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衛秀何其敏銳,滿室王與大臣神色變化皆在她目中,蕭德文自也不會落下。皇帝轉危為安,他卻仍舊慌恐。此事怕是與他有些幹系。

她時時留心朝中,自也知曉近些日子蕭德文入宮頗勤,皇帝也留他用過幾回飯。至于內中情由究竟如何,還需再看。

其實,皇帝這一病,與蕭德文也無直接關聯。不過是蕭德文在衛秀處得了啓發,覺得需引皇帝對他更憐惜些。他便時常入宮,又瞅準了時機,與皇帝提起燕王。燕王過世之時,尚未及冠,可謂英年早逝,他又是長子,皇帝早年亦對他寄予厚望,可惜天不假年。

經蕭德文一提,想起的俱是燕王孝順賢仁的事,恰逢濮陽成婚,他不免想到,人老了,舊日之人皆或死或散,皇後不在了,燕王不在了,到如今,連一直陪伴身旁的七娘也離他而去,有了自己的家,心中更是凄然。

蕭德文不知皇帝心思,昨日入宮,提起對燕王孺慕思念,又稱寒食将近,他欲往墓前祭拜,又觸動了皇帝的心思。蕭德文一走,他便瞞着衆人,去往燕王陵,看望了這早逝的長子一回。結果回來的晚了,又不及添衣,加之心中郁郁,便染了風寒。若是盡早召太醫來看,倒也不致釀成大病。偏生他覺得自己素來體健,不過受了些許涼,不算什麽大事,便未上心,又連着看了一夜奏本。如此連續幾件積到一起,方才暈厥。

蕭德文心機深沉不假,可畢竟還未經過什麽事,今晨入宮拜見,便聽聞內侍議論皇帝昨日去了燕王陵,又受了風寒,當下便以為是他提起寒食掃墓,方才引得皇帝外出,由此染病。心中大是惶急,倘若陛下醒來,遷怒到他,又如何是好。一時之間,竟隐隐地冒出一個,若是“祖父就此不醒便好了”的念頭來。

時已過五更,恰是最困乏的時候,殿中不少俱是白發蒼蒼的老臣,坐于坐墊上,顯得搖搖欲墜,使人看了心驚。濮陽到底年輕,熬上一夜兩夜也不妨事,此時倒是仍舊清醒自若。她見此,便低聲召來兩名內侍,吩咐去清兩間配殿出來,也好與這些老臣歇上一會兒,都是大魏的肱骨,總不好累壞了他們。

如此一夜過去,臨近辰時,便有內侍急跑了來,滿面喜色道:“陛下醒了!”

一殿的人,誰還顧得上夙夜不寐的困倦,忙起身朝外湧去。

皇帝甫一睜眼,便聞內侍來禀:“王與公主、諸臣,俱在殿外,求見陛下。”

皇帝自昏厥之中醒來,頭腦還混沌着,聽聞那麽多人都在等着面聖,直以為出了什麽大事,當即便道:“快宣!”

一面還掙紮着自榻上起身,半倚在迎枕上。

結果,那麽多人,皆是因他驟病方驚慌失措地入宮來。皇帝半是好笑,半也感動,先與諸王、大臣道:“朕乍染風寒,身上頗覺不适,今明兩日怕是不能上朝視政了,汝等各踐其位,不可荒怠政務。”

衆人一齊俯身稱是。

皇帝舒了口氣,再望向濮陽與衛秀,目光愈加溫情起來,嘆息道:“本是你們的好日子,朕這一病……唉,難為你們了。”心中是極為動容的。

濮陽自是勸他好生養病,朝中大臣賢明,一日兩日,暫是無礙的,總是先養好身子要緊。

皇帝笑了笑,轉眼又看到站在角落的蕭德文,見他小小年紀,在一衆大人中顯得甚是孤寂,也軟下心腸,道:“你也回去歇着。”

蕭德文自入殿來,便是心驚膽戰,眼見皇帝未遷怒于他,當下大喜,險些将喜色躍到臉上,他急忙低頭行禮,借此掩飾,方不曾使人察覺。

一場虛驚就此過去,殿中諸人各自散去,留下皇帝靜養。

濮陽與衛秀登車回府。回去,便不像來時那般驚慌了。車輪辘辘,碾過街巷,朝着衛宅駛去。

離府之時,尚是深夜,回來天已大明。

衛秀已是累極,在外強撐着精神,入得內室,見已無旁人,方顯出深深倦意。她輕輕籲出一口氣,擡起手來在額角按壓着,眼下是一片濃重的青黑,眉宇之間浮出一抹沉重的疲累來。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衛秀知道,是濮陽入內來了。她放下按捏額角的雙手,正要轉身,便覺頸後觸上些微涼意,一雙柔軟的雙手,為她輕輕揉捏起來。力道适宜,指腹按壓之處,也是頗得章法。

衛秀不禁便想到那一陣子,她卧病在床,殿下日日都來陪着她,還帶了醫書來,想要習些醫術。過後的日子,二人皆是忙碌,殿下也不曾再拿醫書上的不懂之處來向她求教,她自是以為殿下将此事放下了。然此時肩上熟練的指法卻使她明白,殿下并未忘記此事。衛秀彎了彎唇角,由着濮陽為她按捏,待肩上酸疼稍稍緩解,她便反手覆上濮陽的手背,溫聲笑道:“殿下辛苦。”

濮陽停下了動作,她并未出聲,緩緩俯下身,輕柔地靠在衛秀的肩上。

室中靜谧,殿下身上的馨香,如芝如蘭,芬芳怡人,她就靠在身上,靜默、溫柔。強撐一夜的困倦倏忽之間,飄然遠去,衛秀滿心都是能與濮陽在一處的歡喜。

“先生才辛苦。”濮陽低低開口,語氣中有着歉然,“昨夜本該……”

洞房花燭之夜,她們曾是那樣憧憬,當會成為此生難忘的美好回憶,卻就此潦草度過。陛下是她的父親,她不免就怪到自己身上。

衛秀自然知曉她在指什麽,側過身去看她。

濮陽輕撫上她的臉頰,與她四目相對,她的眼中歉疚而又失落,讓衛秀心疼憐愛。她靠過去,親吻她的雙唇,濮陽順從地合上雙眼。

唇上觸覺柔軟,并不急躁,也無欲念,卻因其中化不開的憐惜在意而使人格外情動。濮陽向來都知,她們成婚之後,先生定然會是最溫柔細致的夫君,她會疼愛她,照顧她,為她遮風擋雨,與她柔情蜜意。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有着無人可及的好。

新婚第一日,衛秀與濮陽便是補眠。

府中也無他人,她們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誰都不會來指手畫腳。一覺睡到午後,困頓方消去一些。

廚下已備好了膳食等着公主與驸馬醒來。二人起身後,正可果腹。

濮陽似無多少食欲,雖一直陪着衛秀,待她擱箸之後方才一同停下,實際卻并未吃幾口。

衛秀見此,不由關切問道:“可是不合胃口?”

膳食俱是按着公主與驸馬的喜好烹制,香味四溢,色澤亦誘人,自不會不合胃口。濮陽沖她安撫一笑,道:“我不餓,只是在想陛下為何驟然病情洶洶。”

聽是因這個,衛秀便安下心來,取過侍婢奉上的巾帕,拭過唇角,方與她道:“殿下不妨親去問陛下。”她猜與蕭德文有些相關,不過看皇帝醒來後還與蕭德文說話,恐怕也不曾怪他,如此,為蕭德文着想,皇帝怕不會将因何染病宣諸于口。但對妃妾,對諸王,對大臣不會說的事,對公主未必也守口如瓶。

濮陽也做此想,但她并未立即動身,而是走到衛秀身側,在她身旁坐下。

衛秀的目光在她身上,随着她過來,一路看近。濮陽坐于她身畔,也不說話,只是看着她。

衛秀也不說話,同樣看着她。

濮陽不禁一笑,溫言道:“此事且不急,先生還不曾說過這幾日如何安排。”

婚姻聯結兩姓之好,新婦嫁入他姓,按照習俗,婚後首日該是先拜見家人,走動夫家親戚,以示融入到這個家族中來了。

衛秀想了一想,道:“家中只剩了我一個,并無需走動之處。殿下可有想要拜見的?”

說完這句,她自己便先怔住了。她沒想到,她會将家中境況與濮陽脫口而出。果真是太過松懈,竟忘了警醒。又思及已逝的親人,倘若父親母親泉下有知,得悉她娶了公主……衛秀心中一痛,及時地打住,不願深想下去。

濮陽只以為她所言是指不曾将衛太師一家當親戚來待。她對衛氏做派也無多少好感,倒也沒說什麽。略加思忖,便道:“幾處王府、公主府可暫且推後,不妨先往外祖父府上。”

她指的是王丞相。

衛秀擡頭看向她,公主微含笑意的雙眸安撫了她心中不安。她彎了下唇角,道:“便依殿下。”

蕭家親戚雖多,值得走動的并無幾家,皇子們一向不親近,公主間倒有走動頻繁的,可輩分也好,分量也罷,皆排不上第一家。宗室之中,除卻如鄭王那般德高望重的長者,其他的也都寡淡得很。這便要歸功于早幾年前,皇帝因忌憚宗室坐大,而對親戚們做下的豐功偉績了。

如此一數,值得一去的,不過寥寥數家,其中最為要緊的,果然只有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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