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咬

“你說我該怎麽辦啊……”

自從餘漉吃夜宵回來,旋覆已經在他耳邊念念叨叨了一萬遍。

餘漉身上沾着燒烤攤的煙火氣。他不喜歡自己身上這種味道,進浴室重新洗澡。旋覆就隔着衛生間的門繼續cosplay祥林嫂。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這門課選課名額滿了,誰知道今天是退補選的日子!我為什麽要在電腦前睡覺……啊啊啊啊現在怎麽辦!我要死了,我不能去上那個課的!”

浴室裏水聲停了。餘漉擦着頭發走出來,走過旋覆身邊,帶來一陣清冷氣息。

旋覆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捏了捏他的手臂:“你身上怎麽這麽冷?”

餘漉道:“洗的冷水澡。”

旋覆看了眼時間,果然已經過了宿舍供應熱水的時間。無語片刻,他去倒了杯熱水過來。

“你不怕着涼啊?”

北方的城市,剛過九月就已經很涼。洗冷水澡怕不是等着感冒。

餘漉沒碰那熱水,說:“沒事,我就喜歡洗冷水澡。”他一邊擦着頭發,一邊問,“你的意思是,你選上了一門不想上的課,是嗎?”

旋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餘漉沒有展現出多餘的好奇,只是點點頭,又問:“不小心選上了,當場退了不就行了?這會兒不是退補選嗎?”

“不行啊!”旋覆哀嚎着把筆記本推過來,“你看,這裏寫着,因為現在是退補選階段,所以現在選上的課不允許再退了!”

餘漉:“不是說這門課人氣很高,早就被選完了嗎?你怎麽又選得上了。”

“我哪知道,醒來就已經選好了。大概是正好有人退課,然後被我夢游選上了吧……”旋覆一臉“我為什麽要睡覺”的哀怨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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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漉看着他,突然拿起一串魚豆腐,往他嘴裏塞。

旋覆:“?”

餘漉盯着他的眼睛:“我哥跟我說,不開心的時候吃點東西就好了。”

旋覆哈哈笑起來,一邊啃着孜然味兒的魚豆腐一邊含糊不清道:“你哥是個吃貨麽?”

餘漉點了點頭。然後就不說話了,雙手放在膝蓋上,安靜乖巧地看着旋覆吃夜宵。

旋覆發覺他這個舍友有點呆呆的。像條金魚。你不跟他說話,他就自顧自地在魚缸裏游動。你敲敲魚缸,他就甩甩尾巴轉過來,睜着大眼睛看着你。

人畜無害,與世無争。相處起來讓人很舒服。

旋覆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愛,于是揉揉他的頭發。餘漉皺起眉頭躲開了。旋覆這才想起自己手上沾着魚豆腐的燒烤味兒。

他對氣味很敏感啊。

旋覆笑着想。

和考勤相比,當然還是小命重要。因此接下來的一個月裏,每周一次的人體解剖學課程,旋覆一次都沒去過。

他嚴格執行着自己的天敵躲避計劃,小心翼翼地避開蜘蛛大佬會出現的一切場合。

然後就收到了教務處的通知。

“如果由于考勤不足導致挂科,下學期會強制重修。”

于是旋覆又抓狂了。

“啊啊啊啊怎麽辦!重修的話下學期不還是要見到他!而且他一定對我印象深刻!完了完了我要死了……”

餘漉揉了揉太陽穴,顯然是被他吵得腦殼疼,但還是很好脾氣地沒有往他嘴上貼封條。

同樣是大一新生,餘漉也不知道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麽辦。于是他低頭給某人發消息,尋求幫助。

某人:“多大點事兒。哪門課?我幫你去跟任課老師打個招呼,讓他給你放放水。”

餘漉:“不知道是哪門課。不是我。是我舍友。”

某人:“哦,那算了。你讓他自己去求老師吧。”

于是餘漉擡起頭,認真地轉述了那人的建議。

旋覆:“……”

同樣沒什麽做人經驗的旋覆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于是第二天中午,買了一籃水果,戰戰兢兢地來到了醫學院教學樓。

教學樓中午幾乎沒有人,整座大樓空蕩蕩的。教室裏窗簾被風吹得飛起,帶着夏天殘餘的一點尾巴。

旋覆第一次求人,即将面對的還是天敵,心裏無比忐忑。

來到了辦公室門口,旋覆反複給自己做着心理建設:辦公室中午應該會有其他老師在休息。有普通人類在場的前提下,蜘蛛大佬應該也不會輕舉妄動。畢竟目前我倆的身份是師生……嗯,師生!

一念至此,旋覆忽然生出了無限勇氣。

怕什麽!真要動起手來可以舉報他體罰學生啊!

我現在可是人類!他也是!

這可是法治社會!誰怕誰啊!

于是旋覆深吸一口氣,掏出手機先輸好了“110”,一手按在撥打鍵上,一手敲門。

篤篤篤。

沒人。

咦,不在嗎?

旋覆撇撇嘴。轉過身正要離開,身後突然傳來一股大力,一把揪出他的領子,把他拖進了辦公室!

“啊啊啊啊——嗚!”

旋覆還沒來得及慘叫完,後背突然靠上一個灼熱的胸膛。

一只手伸過來,捂住他的嘴。那手心滾燙熾熱,簡直燙嘴。旋覆心裏一抽,飄過一句話:

熱血男兒将吸血鬼的嘴燙出了血泡。

沒等他多想,腰上忽然被什麽繩子勒緊。旋覆呼吸一窒,本能地掙紮。那東西卻越收越緊,幾乎要把他的腰勒斷。

辦公室裏空蕩蕩的,大門轟地一聲關上了。

男人把他緊緊勒在懷裏,不發一言,呼吸急促,吐息之間滿是捕食者的威懾。

旋覆被勒得喘不過氣,眼冒金星。天旋地轉間,他感覺到後頸的灼熱吐息。與此同時,一對尖銳的犬齒咬上他的肩膀,刺破他的肌膚!

糟了!

是天敵的味道!

如果此時旋覆回過頭,就能看到石代赭一雙眸子深不見底,眼中閃爍着奇異的金色文字,像被強行拍了一腦子經文符咒。

然而他不能。

因為他已經吓尿了。

遭遇天敵的本能恐懼剝奪了旋覆作為人類的一切智力。褲裆裏熱烘烘的,他已經顧不上羞恥,一邊狂飙眼淚一邊狂飙腎上腺素,拼盡全力掙紮。

旋覆伸手去扯腰上的繩子,手指剛一觸到,登時悚然大驚。

那哪是什麽繩子!

那東西又細又黏,密密地在他腰上纏了無數圈!

分明是——蛛絲!

天哪!蜘蛛大佬吐絲了!

……他是從哪裏吐出來的?

好在形勢緊迫容不得旋覆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

更多雪白蛛絲纏上他的手腳。旋覆手忙腳亂地去扯,卻反而被細黏蛛絲越纏越緊。旋覆當場被吓哭,嗚嗚咽咽地求饒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來打擾你!對不起大佬嗚嗚嗚你放過我!我再也不敢來了!”

慌亂間,旋覆不自覺地幻化出了羽翅,羽翅不斷拍打,試圖從男人懷抱中掙脫。

旋覆哭着掙紮,透明羽翅啪啪啪地打在男人臉上。不斷掉落的鱗粉激得男人打了個噴嚏,男人瞬間大怒,啊嗚一口,咬在了旋覆羽翅上!

“啊啊啊啊——”旋覆渾身的汗毛孔都豎起來了。他尖叫着推開男人,拼命拍打翅膀,朝窗戶飛去。

砰!

一頭撞在了窗玻璃上!

蠢蛾子撞得頭暈眼花,連頭上的觸角都露了出來。毛茸茸的,瑟瑟發抖地打着顫。

“嗚嗚嗚……”被吓到魂飛天外的蛾子扒拉着窗戶,努力推拉着窗鎖。然而過度的驚恐讓他再也無法維持人形,那一對纖細的足只能無力地在窗戶上抓撓着,根本打不開窗。

“……”身後的男人被噴了一頭一臉的鱗粉,眉頭緊蹙。他雙眼赤紅,眼神卻恢複了些許清明。

唇上殘存着令人食指大動的氣味。男人抹了抹唇,拈着指尖鱗粉,陷入沉思。

蠢蛾子還在啪嗒啪嗒地拍打着窗戶。

男人眼角肌肉一抽,似乎明白了什麽。他手指一動,窗戶嘩啦一聲打開了。

慌不擇路的蠢蛾子沒有多想,圓圓白白的身子使勁兒擠出窗戶縫兒,羽翅上還殘留着清晰牙印,就這麽振翅飛了出去。

“……”男人露出一個慘不忍睹的表情。打個響指,在蠢蛾子身上施展了一個障眼法,以免明天報紙上出現“高校上空驚現巨型飛蛾”的新聞頭條。

待蛾子飛得再也看不見了,男人回過身來,看着辦公室裏的一屋狼藉。

文件散落一地,所有辦公桌都被挪離了原本位置,抽屜也被撞開。可以想見,這裏不久前發生了一場何其激烈的騷動。

然而這混亂的場景,并不是他失控對蛾子下手時造成的。

早在蠢蛾子進來之前,辦公室就已經是這副樣子。實際上,蠢蛾子敲門時,他正氣息翻湧地在沙發上打坐。

本就心神不穩,還聞到了平常最愛吃的零嘴味兒。

這誰遭得住?

石代赭十指翻飛,操縱蛛絲回收地上的散落文件,将一一回歸原位。眉頭微微蹙着,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另一邊。

羽翅受傷的旋覆跌跌撞撞地飛回宿舍裏。幸好宿舍陽臺門開着。他一進宿舍就摔在了地上。

“嗚!”

剛才由于太害怕,身體完全被腎上腺素支配,旋覆直到現在才開始覺得疼。腦袋和膝蓋撞在窗玻璃上,磕出了淤青。腦子裏暈乎乎的,還殘留着被天敵威懾的恐懼感。

最要命的是後面……

旋覆顫抖着摸向自己的羽翅,疼得“嘶”了一聲。

好痛!

他摸到一個不大不小的豁口,正是牙印的形狀。被咬傷的地方接近翅根,剛才被腎上腺素支配還不覺得有什麽,現在簡直一動就疼,更別說振翅高飛了。

糟了……本體受傷了……

旋覆趴在地上撫摸自己受傷的羽翅,委屈極了。

像他這種道行尚淺的小妖怪,一旦本體受損,需要很長時間才能修複。若是還在靈氣充沛的山林裏也就罷了,關鍵是他現在要在大學裏念書……這剛開學的,難道就要請病假?

何況他是羽翅受損,人類都沒有羽翅這種器官!該怎麽跟醫生解釋讓醫生開病假條?

都怪那只臭蜘蛛……平常人模狗樣文質彬彬,誰知道背地裏居然又是放信息素勾引無知幼蛾,又是粗暴咬傷他羽翅!

簡直不是人!

……哦,他本來就不是人。

……哦,我也不是人。如果大家都是人,就沒這麽多破事兒了。

旋覆越想越委屈,最後哼哼唧唧地,趴在地上睡着了。

幾個小時後,餘漉下課回來,一開門就看到衣衫不整的少年抱着膝蓋躺在地上,身體努力蜷成一個球,像只小小的繭。

沒什麽做人經驗的餘漉不知道他這是在幹什麽。

于是并沒有叫醒他,也沒有把他弄到床上去。

直到晚上十點。

又冷又餓又受傷的小可憐蛾子,終于開始發高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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