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石代赭大腦一片空白。他沒有想到, 這種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

他像是在毫無防備之下,進入了小龍的巢穴。溫熱,潮濕, 空氣中濃烈而熾熱地充斥着渴求的味道。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被人抓着手, 摸索着前行。

措不及防。他的手碰到了蜷縮在柔軟布料裏的小龍。是剛破殼的小龍,身上黏糊糊的,還沾着透明的粘液。

那小東西稚嫩而堅韌。粘液弄得它渾身滑溜溜的, 像抓不住的魚。

他沒有思考地就輕輕抓住了它。小東西受驚似的在他手裏跳動起來。

下一秒, 吐了。

……

“哇——”一聲哭喊, 将石代赭從幻想中拉出來。

他怔怔地,還沒完全回過神, 就被人一把推開。他毫無防備,以至于整個人竟然被推倒在地上。砰地一頭撞到了對面的床沿,腦闊發暈。

“……!”那個正在爆哭的小家夥聽到撞擊聲, 下意識地睜開淚眼,在看清眼前的場景之後立刻爆發出一陣更大的哭聲, “嗚嗚嗚嗚!你沒事吧!嗚嗚嗚……”

旋覆哭着撲過來,手忙腳亂地來拉他,嘴裏含糊不清地拼命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嗚嗚嗚嗝——”

他哭得太慘烈以至于打起了嗝。整個人就像被奪走最珍貴玩具的小孩子那樣, 嚎啕大哭停不下來,但卻又無比羞恥,因此一邊哭一邊揉着眼睛不斷道歉。

石代赭終于回過神來。意識到剛才發生了什麽, 他心頭重又一震。下意識地低頭望向自己的手。

旋覆順着他的視線望去, 在看到他濕漉漉的掌心之後,巨大的羞恥感再度狂湧而來。

“對、對不起——嗝、我幫你——嗝、幫你擦!”旋覆打嗝打得停不下來,眼淚也根本止不住, 噼裏啪啦地往下掉。他手忙腳亂地拿來一包抽紙,一張一張接一張,嘩啦啦地連抽好多張,然後抓起那團紙給石代赭擦手。

“……”男人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就這樣低頭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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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少年驚慌失措地,一邊抽噎一邊抓着他的手,來回狂擦。

男人忍不住笑了。

少年抽光了半盒抽紙,幾乎把他手掌擦破了皮,這才停下來。

“對不起……”旋覆低着頭,兩只手都緊張地握成小拳頭,不安地放在膝蓋上,“對不起,對不起……”

他已經除了道歉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石代赭忽然很想摸摸他的頭。但是手剛伸出去,想起這只手不久前剛剛經歷過什麽,他略有些尴尬,覺得這不太合适,只好又縮回手來。

旋覆哭得整張小臉濕噠噠,于淚眼朦胧中看到他的舉動,腦子裏頓時一炸,羞恥感和絕望感像兩只大手,狠狠揉捏他的心髒,他簡直喘不上氣來了。

“對不起,我……”他哭得氣若游絲,使勁兒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我……太久沒有……因為、因為一直住宿舍……所以一直沒有……所以……”

他深深埋着頭,根本不敢看對方。他怕極了,怕對方生氣,怕對方讨厭他。因此即便羞恥得快要死掉,他都強迫自己,必須要說出來,他必須要道歉必須要解釋。

不然……不然就要被厭惡了……

“對不起……你、你打我吧……”旋覆哭得抽抽噎噎,時不時還要打個嗝,“你打我一頓吧,對不起,你不要生氣,對不起……我弄髒你了,對不起……對不起……”

小家夥整個蛾子縮成一團,翅膀緊緊地貼在後背上。他太害怕了,害怕又難過,以至于那對軟軟嫩嫩的小觸角都變得皺巴巴的,可憐兮兮地卷成一團。

小蛾子在極度的不安和難過裏,哭泣着等待責罵,等待懲罰。

可是想象中的狂風驟雨并沒有降臨。

他聽到的,只是一聲低低的嘆息。

随後,眼前一暗。男人已将他擁入懷中。

“……!”旋覆渾身一震,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

石代赭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抱着他,輕輕撫摸他的頭發——當然,是用幹淨的那只手。

旋覆呆呆地靠在他胸膛上。眼淚仍在止不住地流,很快弄濕了他的衣襟。旋覆心裏一驚,怕自己的眼淚弄髒他,下意識地想要退縮。石代赭卻更緊地抱住他,低下頭,在他發頂輕輕一吻。

“沒事的。”石代赭說。

沒有更多的話了。

他只說了三個字,用他一貫的溫柔語氣。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又像是他對已經發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他就這樣抱着難過害怕的小家夥,摸摸小家夥的腦袋,用身體行動告訴他:沒事的。我仍然喜歡你。

旋覆眼前一熱,更多淚水洶湧而出。

“哇——”他情不自禁地抓緊了石代赭的衣襟,把腦袋埋在男人的胸肌裏,放聲大哭,“哇——”

他哭得像個剛出生的孩子,明明還沒有看一眼廣闊的世界,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就這樣拼命地啼哭。

也不是為了悲傷,也不是為了害怕。他只是哭得停不下來,但那已經不是什麽壞事情。

眼淚迅速洇透了男人的衣襟。旋覆把臉埋在他熱烘烘的胸膛裏,整個腦袋被自己的哭聲震得嗡嗡響。暈乎乎的,但并不難受。

這是一種奇妙的暈眩症,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從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不知道誘因是什麽。也許是一句話一個眼神,也許是無意間的碰觸,也許僅僅是那個人站在他面前,這種暈眩症就會時不時地發作。

如溫柔湧動的潮水,一陣陣地向他襲來。

那并不是什麽不好的感覺。

相反地,舒服極了。

就這樣,旋覆在那溫熱浪潮的沖刷下,緩緩地睡着了。

他哭累了。

石代赭安靜地抱着他,等了很久,感到他的呼吸愈發平靜,氣息綿長如同嬰兒。

小家夥溫順地靠在他胸膛上,全身無比放松的狀态。沉沉的,像是把生命的重量全都交托給他。

石代赭忍不住,又低頭吻了吻他的發頂。

從小家夥身上傳來誘人的香氣。是雨後大地青草的芬芳,無比清新,無比潔淨。其中混雜着一點不知從何而來的奶香,像下過雨後跑到草地上來玩耍的小嬰兒。

真奇怪。明明是他最饞的零嘴兒,他卻不像以前那樣,滿腦子都是生吞下肚的低級欲望了。

他覺得光是這樣抱着,讓小家夥在他懷裏睡着,就已經足夠滿足。不需要更多了。

“……”石代赭長長嘆出一口氣。那不是惆悵的嘆息,是滿足的低吟。

他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淪陷,并且甘之如饴。

更讓他快樂的是,他終于找到證據,證明小家夥也是喜歡他的。

剛才那個舉動,當然可以解釋為生理本能。連旋覆自己都說,是因為住宿舍身邊一直有人,是壓抑了太久所以一不小心。

可是石代赭并不傻。

他是活了千年的大妖怪,他早該意識到的。他只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他太小心翼翼太害怕失去,以至于不敢确定旋覆對自己的感情。

而如今,旋覆已經用眼神,用動作,用一次又一次的情不自禁,證實了——

那是愛情。

那不是崇拜不是依賴更不是恐懼,那是憧憬,是迷戀,是混雜着情欲與渴望,讓人光是想起就甜到了心尖的愛情。

他們兩個,都情窦初開,彼此心許。

他們是相愛的。

……

那麽下一步,就該是讓小家夥自己意識到這一點。

石代赭勾起嘴角,眼底暈開一抹溫柔。

他把小家夥輕輕放在床上,蓋好被子。他動作很小心,因此旋覆并沒有醒來。

旋覆畢竟拼命練習了十幾天,身體已經極度勞累,再加上剛才的精神刺激,此時的他可以說是身心俱疲,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石代赭坐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正要起身離開,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來電提示的頭像是個兔子。

他一邊接起電話,一邊朝陽臺上走,還順手把宿舍的燈給關了。

“喂?”他輕輕帶上了陽臺門,避免自己接電話的聲音吵醒旋覆。

“人呢?”卯木的聲線一如既往地輕佻,“這就回去啦?”

“還沒。”石代赭壓低聲音,“在旋覆宿舍。”

“哦……”

石代赭随口問了句:“眠眠在你那兒?”

“嗯。”

電話的另一頭,總裁辦公室裏,卯木坐在沙發上,把玩着膝上美少年的發絲。

眠眠抱着他的樹幹抱枕,已經枕着男人的腿睡着了。

辦公室裏空調開得有點冷,卯木摸了摸眠眠的後背,感覺涼涼的,就把空調溫度調高了,又脫下自己的西裝外套,随手蓋在眠眠背上。

“最後問你一次。”兔兒爺從沙發邊茶幾上拿了打火機,啪地點了根煙。他深吸一口,吐出個漂亮的煙圈,眼裏略有倦意,“你真舍得讓旋覆出道?”

石代赭笑了:“事到如今還要問這個?”

兔兒爺點點頭:“行。那你就把手上那篇連載小說給删了。”

石代赭一愣。

兔兒爺道:“就你最近瘋狂更新,一天更兩三萬的那本。”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非常果斷,甚至有些殘酷,“删了。”

“為什麽?”

“那本書的主角,寫的是旋覆吧?”兔兒爺淡淡道,“我看到你們倆的鑰匙串兒了。挂羊毛氈的那個。”

石代赭心裏一沉。确實,他不久前才在書中寫過,主角之一想把自己家的鑰匙給另外一個主角,讓他自己回家。

他已經很克制,避免把主角寫成旋覆的樣子了,可是寫作是心靈的窗戶。在現實裏很多無法說出口的話,無法做成的事,作家總會情不自禁地放到作品裏去完成。

要不是兔兒爺提醒,他都差點忘了這個情節。

當初他寫這段的時候,也沒有想過,這麽快,他就真的把鑰匙給旋覆了。

兔兒爺繼續道:“他和眠眠一旦出道,肯定會紅透半邊天。到時候會有很多競争對手,想方設法去挖他的黑料。你們之前畢竟被人肉過,對手不需要多費勁就能順藤摸瓜找到你。到時候你們的關系将被迫公之于衆……結果會怎麽樣,不用我多說了吧?”

兔兒爺嘆了一聲,“畢竟,你已經經歷過一次了。我想你也不舍得他再經歷第二次。所以……”

“好。”

兔兒爺愣了一下,沒想到蜘蛛精會答應得這麽快。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電話那頭,石代赭沉穩果斷地,認真地道:“我馬上去聯系編輯,删掉這本書。不過網上還有很多盜文,我需要一點時間處理,把那些痕跡全部删光。至于讀者那邊……”

石代赭停頓片刻,沉吟道,“讀者那邊,應該暫時還看不出來。畢竟我不是真的把他當原型,只是……把有些事情寫進了書裏。那個主角人設跟他還是很不一樣的。後面我也會注意,不會再把我跟他之間發生過的事寫進去。”

“你可真是……”兔兒爺笑着搖頭,“真就這麽舍得?”

石代赭平靜道:“删文解v、版權違約金,加起來也就百來萬的事兒。有什麽好舍不得的?”

“我不是說錢,錢當然沒什麽好心疼的。”兔兒爺聳聳肩,“我是說,你真的舍得讓你的寶貝蛾子就這麽飛了?你懂的吧,他出道以後,你們就沒什麽機會見面了。他會很忙,很少有自己的時間。就算擠出時間來見你,也要遮遮掩掩,見不得光。他作為公衆人物必須保持正面形象,只要他還在娛樂圈一天,你們的關系就永遠是個秘密。”

“沒關系的。”石代赭笑笑,“實在不行我就随便死一死,換個身份,到他身邊去當保镖呗。人類做不到的事情,我們妖怪還怕做不到嗎?那千兒八百年的修為可真是修到狗肚子裏去了。”

兔兒爺笑出聲。

“那确實。”笑夠了,他又悠悠嘆了一聲,“這一世,又是教授又是網文大神的,這麽漂亮的身份你都舍得随便扔掉。你是真的喜歡他呀……”

“嗯。”石代赭坦率地承認了,“我很喜歡,很喜歡他。”

“行。那就照你說的做。”兔兒爺手上仍然輕輕撫摸着眠眠的頭發,那考拉精枕在他腿上呼呼大睡,睡意香甜,勾得他也有些困了。兔兒爺打了個哈欠,朝石代赭道,“先看看吧,也別随随便便犧牲太多。你那小家夥知道了也要愧疚的。睡了,晚安。”

“嗯。”

兔兒爺挂了電話,把煙掐了。他低頭看了看那仍在熟睡的考拉精,随手抽出眠眠懷裏抱着的樹樁抱枕。

眠眠迷迷糊糊地醒了:“……嗯?”

這家夥一旦睡着,叫是叫不醒的,推也推不醒。弄醒他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拿掉他的抱枕。

兔兒爺淡淡道:“起來,去裏面睡。”

眠眠聽話地坐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邊打哈欠邊問:“今天也不回家嗎?……哈……”

兔兒爺跟着站起來,勾着他肩膀,朝總裁休息室走去:“明天早上要飛巴黎。上飛機前先睡幾個小時。”

休息室裏有張床,原本是單人床,有了眠眠之後就換成了雙人床。

兔兒爺躺下去,閉上眼睛。眠眠從後面抱上來,環住他。

熟悉的懷抱,令人安心的溫度。

兔兒爺長長呼出一口氣,感到全身漸漸放松下來,一整天的勞累都得到了舒緩。

眠眠勾着他的脖子,像抱自己的樹樁那樣抱着他。睡意再度襲來,眠眠把下巴擱在他腦袋上,無意識地蹭着他,迷迷糊糊嘟囔道:“你可以帶我上飛機……這樣在飛機上……還能睡會兒……”

兔兒爺笑了:“你明天不用上課了?”

“……”考拉精卻已睡着。

兔兒爺無奈又好笑。他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睡得更舒服些。身後那家夥的手臂漸漸用力,緊緊地抱住他。

那是眠眠作為考拉時的習慣——要抓緊樹幹,不然就會從樹上摔下來。

兔兒爺被他緊緊箍在懷裏,感覺身後的人呼吸綿長,胸膛緩慢起伏。已經睡熟了。

……他說得倒是很有道理。帶上飛機去,這樣來回路上還能抓緊時間睡一會兒。

座位問題不用考慮,總裁大人當然是有私人飛機的。上課也不是那麽重要,眠眠其實根本不需要上課,他的天賦遠超衆人,完全不需要努力就可以輕松勝出。

但是……

即便是私人飛機,也終究有外人在。

眠眠很快也要出道了。他是時候該注意一點,和眠眠保持距離。

睡意漸漸襲來。兔兒爺閉上眼,感受着背後那人溫暖而有力的心跳,冷靜而缜密地想:

實在不行,以後想睡覺了就變回兔子,假裝是眠眠的寵物……嗯……喜歡小動物這個人設不錯……可以拿來營銷一波……

愛是克制……蜘蛛說得對……他們妖怪……總歸是要比人類多些辦法的……

修煉不能修到狗肚子裏去……嗯……

“晚安……”兔兒爺說完,就墜入了黑甜夢鄉。

睡夢中的眠眠仿佛感應到什麽,手臂收緊,把懷裏的大樹樁子朝自己這裏又摟了摟。

啾。

他閉着眼睛,湊過去,在大樹樁子後腦勺上親了一口。

夢境忽然有了甜味。眠眠嘴角翹起,快樂地抱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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