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溪雲初起(四)

影四微點頭,以手語傳達給影七:“影五不在,你頂強攻位,影疊副攻控制位,其餘人輔助影七,務必剿滅來犯刺客。”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王府鬼衛不會平白享受最高的待遇和地位。

影六、影焱颔首:“是。”随即分散,影焱尋了一處不高不低的掩蔽,背貼在屋瓦上,半側躺着壓火藥,影六則留在影四身邊,将屋脊上所有安放的機括暗器扳開了栓。

“已然四月,太暖了。”影疊身處最低處,掌心寒氣凝聚,一道冰柱在右手中緩緩凝結,披寒劍落在手中,劍身周圍雪花飛旋。

大批刺客已至王府,粗略縱觀約有百來位,且沒有幾個是渾水摸魚的,盡是精英刺客,對方也有幾位控場指揮的,一見影疊便立刻下命令:“圍殺聽雪鬼!”

影疊周身寒氣更盛,且有蔓延趨勢。

幾個刺客一同朝着影疊沖過來,口中低聲傳令:“打斷他!別讓他放出寒氣!”

眨眼的工夫刺客已至身前,影疊不退反進,迎面而去,束成馬尾的白發随着影疊飄動,霎時,影六按在機括上的手指一松,數道暗箭爆射,幾個刺客抵擋之際,影疊一躍而起,右手披寒劍轉為雙手,用力朝着最近的一人刺下去。

一聲劍刃入肉的悶響。

刺客鮮血噴湧當即斃命,披寒入體的一瞬間,發出一聲冰塊炸裂的刺耳響動,刺客的身體即刻被凍結,以那刺客為中心,腳下剎那間綻開一片巨大的雪白的冰面,疾速蔓延,滿地爆裂冰雪,寒意驟然降臨,席卷了整個王府。

整個王府的地面全部披覆了一層薄雪,所有刺客,不論藏身于何處,在聽雪鬼耳中根本無處遁形。

“晚了,我全部都聽到了。”影疊後撤數步,“小七,快上。”

影七擦着影疊身邊上前,兩人擦肩時,影七按他肩膀,語調漠然低沉:“天熱,撐住。”

影疊眯眼笑,撤身到副攻控制位,将所有刺客的位置以手語傳達給影四,影四再命令所有鬼衛和影衛。

來犯刺客身上凝凍着一層霜華,略微遲緩了些,然而僅僅是遲緩了些許,便是致命的差距。影七身形飄忽不定,腳下微移,化作一道黑影,在數位刺客之間疾速穿梭。

青蛇軟劍絞殺了站在最遠處的刺客,随即幾人人頭落地,連慘叫也來不及發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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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刺客迅速下令:“是無影鬼,暗器牽制,別讓他近身,別與他硬碰。”

王府影衛在影四指揮下迅速站定了位置,相互以手語傳達統領的命令:“圍攏壓制,把刺客控在影七附近。”

影六抹了一把鼻子:“拼暗器?讓你們哭着叫爹。”

用力一壓影四腳下的青銅螭吻,青銅雕像轟然響動,螭吻全身披覆的龍鱗緩緩揭開,每片龍鱗下都有一個暗箭孔,機關吭吭作響,暗箭伸出箭孔,如天女散花爆射開來,比任何機括都力道猛烈,暗箭橫掃之處慘叫連連,血花迸飛。

不過幾個呼吸,圍攻在影疊身邊的刺客便倒下了一多半。

對方似乎很清楚王府鬼衛的配合,居然就盯死了影疊,他們很明白影疊給這個隊伍戰鬥力提供了多麽大的增幅——速度牽制、行動預判、定位所有敵人。

影四神情凝重,早已看出了對方意欲何為,擡手向影焱下令:“保護影疊。”

影焱扛着火器筒翻身上飛檐,對準影疊周身,舔了舔嘴唇。

影四向天空抽出一聲鞭響,示意混戰中的影七和影疊分神看自己手勢,影七看了一眼影四的命令,點了點頭,即刻回援,瞬間消失,轉眼已經落在影疊身邊,抓住影疊手臂,頃刻間将影疊帶離原位。

影焱眯了眯眼睛,一發火彈自影疊原來的站位轟然炸起一團黑雲,之前圍在影疊身邊的刺客死傷大半,屍身焦黑。影焱身邊也因為點燃火器,而變得熾熱難耐,把周身覆蓋的薄雪融化得一幹二淨。

“時間掐得不錯。”影四低聲道,“走,我們下去。”

影六分神去看影焱,突然喊了一聲:“焱姐!身後!”

影焱正在裝填火藥,聞言迅速翻身躲避,鎖骨突然劇痛無比,一把劍刺在鎖骨上,影焱痛吟一聲,翻身騎在刺客脖頸上,用力一擰,咔嚓一聲擰斷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倒地時頭向着檐外,影焱自飛檐上摔了下去,影疊一揚手,飓風卷着飛雪給影焱緩沖,影焱借力站穩,扶着汩汩流血的鎖骨靠坐在門柱邊。

影四看了一眼影焱,繼續指揮其餘人的戰鬥。

影六焦急地跳下飛檐落在影焱身邊,撕下一條藥布給她包紮。

“別浪費時間。”影焱把藥布拿過來,掀開一點面罩,微微發白的嘴唇叼着藥布撕了幾條,“你不知道戰鬥不結束不能救人嗎?”

“焱姐,還好吧?”影六看着影焱鎖骨上的劍痕心疼得受不了。

“不是什麽重傷,沒事兒。“影焱推他離開,看見影六眼裏滿是心疼,心裏還挺安慰,催促道,“強者踏枯骨,快去。”

影六眼睛通紅,手摸到背後的劍柄,将佩劍抽出來。

此劍“難追”,亦為影宮神匠趙掌事所鑄,影六不常用劍,唯有迫不得已之時方才抽劍出鞘。

影疊忽然望向書房方向:“有人在闖殿下書房。”

聽罷,影七平靜冷漠的臉忽然凝重。

這時,一聲屍體落地的悶響将所有人視線引到那邊,順着屍體落地的高牆望去,影五坐在飛檐上,雙手的血紅楓葉鈎猩紅凜冽,臉頰上濺了血,朝他們招手:“老子來了。”

“影五換強攻位,影七去保護殿下。”影四一鞭抽向影七,鞭梢卷起影七手臂,用力一揚,影七借力輕盈飛躍數位擋路的刺客,踏着屋瓦徑直朝世子殿下書房去了。

李苑正坐在書案邊,支着頭慵懶翻書,一點也沒被外邊的血腥喧嚣打擾。

他輕敲了兩下桌面。

一個黑影倏地落在面前。

影七單膝跪地,颔首沉聲道:“屬下在。”他的雙臂都落了劍傷,鮮血順着臂膀淌下,順着手指滴落到地上。

影七靜靜跪着,沉默等待着,神情冷淡,眼神漠然,俨然一位真正的鬼衛。

李苑看見他滴了一地的血,滿手鮮紅,眉頭不自覺的皺起來,問他:“這次的刺客好大的本事。”

影七聲音低沉微啞:“宵小鼠輩,不足挂齒。”

李苑看着影七軟垂在肩頭的發絲,忍不住想摸摸他的頭發。他的小影衛已經這麽冷酷了,變得幾乎能獨擋一面。

看着影七渾身滴血,僅僅露出來一雙眼睛的皮膚病态蒼白。李苑強忍着心疼,攥了攥拳頭。

他一定疼壞了,好想抱抱他。

終究強行忍住,舒了口氣,靠回躺椅裏,倒茶呷了一口,溫和道:“那你守在我身邊兒。”

影七怔了一下,低頭沉聲答應:“遵命。”他安靜規矩地跪在李苑腳邊,一動不動。

刺客來襲無聲無息,未曾聽聞腳步聲,周圍數道祥雲窗棂轟然破碎,四周牆壁閃過炫目青光,來襲刺客皆持碧色長刀,接連闖入室中,十二人接連朝着李苑圍攏過來。

李苑面不改色,悠然靠在躺椅裏,緩聲道:“孤刀攬雲霄,亡人斷碧濤。閣下手執碧雲刃,不知碧霄館接的是誰家的好生意,夜半登臨我齊王府?”

“我猜猜,嚴丞相許了你們多少好處?沒能毒死我,很遺憾吧?”

江湖之中殺手院林立,北華孔雀山莊,南安碧霄館,東陵九仙居,西亭萬佛巷,以孔雀山莊為首的殺手院橫行六國,盤踞一方,不受任何一國挾制,獨行于世間,只要傭金夠價碼,天潢貴胄也照殺不誤。

對面刺客低聲回答:“碧霄館有碧霄館的規矩,恕在下無可奉告。”

李苑笑道:“我給你們報酬翻一番,去把你們那位雇主做了。”

刺客不再搭話,驟然飛身靠近,手中碧雲刃紛紛指向李苑命脈要害——那雇主大約是要齊王府絕了這一根獨苗。

影七站起身,默默擋在李苑身前,冷冷看着對面十二個蒙面刺客。

李苑托腮望着他,他的青蛇雙劍挂在後腰劍帶上,很襯他利落清俊的模樣。

影七輕吸口氣,雙劍在狹小室內施展不開,怕誤傷世子殿下,便從腰間百刃帶上抽出兩把暗刀,身形前傾,緩緩傾倒,身後漸漸泛出殘影,就在他整個身體即将倒地之時,身後殘影盡數消失,連帶着他整個人都消失了。

停頓了短短一瞬,書房角落裏突然傳來一聲慘叫,角落那刺客捂着脖頸噴湧而出的鮮血倒了下去,影七的一道虛影在那人屍首後邊驟然出現又消失,他的影子在十二個刺客間飛快流連,不斷有刺客捂着脖頸癱倒在地。

剩餘的幾個刺客亂了陣腳:“這麽滑溜!快殺了他!”

齊王府第七鬼衛,無影鬼影七,鬼影無跡,神行無蹤,速度極快,天賦身法惹人豔羨。影宮影衛大多只能修習潛行步和踏天梯,常人極難修習的迷影步、燕抄水和斂波行都是影七的專長。

書房裏血腥撲鼻,半盞茶工夫,這書房裏還站着的就就只剩了五個。

影七扔下手裏攥的兩把用鈍了的暗刀,重新從百刃帶上抽了兩把鋒利的攥在手心,倏地消失,剎那間出現在一位刺客身後,手中暗刀毫不留情掼入動脈之中,再狠狠一扯。

李苑靜靜靠在躺椅裏看着, 他與影衛朝夕相處多年,今日是第二次以性命相托,托付給同一個少年。

影七在那群刺客中間消失又出現,他的皮膚很白,臉頰上濺落着幾個血點,身上的傷口漸漸密集,他渾身都在滴血,有別人的也有自己的,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卻從不讓刺客接近李苑一步。

李苑望着他,深邃目光久久停留在影七身上——

他每一次淩厲陰狠的殺招都落在李苑眼底,他每一次在纏鬥中分神望過來,看世子殿下是否安全時的眼神也落在李苑眼底。

再冷漠,被傷得體無完膚,他仍舊深愛着他。

外邊的鬼衛終于擺脫糾纏沖了進來,将僅剩的刺客團團圍住。

李苑緩緩起身,吩咐道:“留個舌頭,其他的都殺了,把腰牌攢起來送回碧霄館,把我的話帶到了,就說,越州天還涼着,碧霄館主當心身子,別無端受了寒。”

“是。”

衆鬼衛将屍體拖了出去,書房裏靜了下來。

影七跪在李苑身邊,輕喘着氣,默默低着頭,扶着手臂上幾處傷口,臉色極差。這半年來,背後的鹽刑傷口雖愈合,內傷卻惡化了,這一戰讓影七精疲力竭,眼前恍惚,身子一歪,險些倒在地上。

“哎!”李苑連忙俯身扶住他,把影七抱進懷裏,在懷裏摸了摸,想找個手帕給小七按着傷口,影七還有意識,看見世子殿下在懷裏摸東西,他推拒李苑,眼神痛苦排斥。

“別怕,我不動了。”李苑仿佛心裏被狠狠紮着,心疼又無奈地牽起影七的右手。

剛剛一道飛镖朝着自己飛來,他親眼看見影七擡起手,用手為他擋了一下飛镖。

影七右手掌心落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李苑心裏仿佛堵了一塊石頭,拉着影七的右手,眼眶微紅。

影七掙紮着把手從李苑手裏脫出來,攥住了李苑的手腕。李苑怔怔看着他,影七虛弱喘氣,緩緩拿起李苑扶在自己臉頰上的手,虔誠地吻了一下他的掌心。

冰涼的溫度觸及掌心,李苑整個人都凝固了。

放在平常,影七絕對做不出如此出格的舉動。

李苑嘴唇發抖,他清楚地感覺到影七平靜的悲傷,冷透的一顆心不再為自己癡迷愛慕,虔誠如信徒的吻,才是最絕望的辭行。

得不到任何回應的愛慕能堅持多久?如果得到的只有傷害和玩弄,影七選擇沉默,永遠做一個影子,保護着應該保護的人。

四年多來暗自癡慕,他放棄了。

李苑失魂落魄地看着影七拖着渾身傷痕掙脫了自己懷抱離開,背影孤寂落寞。

“別……”

“小七……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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