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願我如星君如月(一)
影七疲憊至極,周身被溫暖包圍,緩緩合了眼,輕輕靠在李苑肩窩上,昏睡過去。
李苑則無聲地輕輕撫摸着影七的頭,感覺到這樣似乎讓他更安心了些,于是動作更輕緩,默默安慰着自己的小護衛。
“受苦了。”李苑緩緩摩挲着懷裏柔軟發絲,低頭親他臉頰額角,握着他的手給他安全感。
影初領了臨州杏堂的醫人匆匆趕過來,來的正是在藥鋪裏為影七傳信,後又險些用暗器射傷影七的那位年幼的小公子,魏小公子是杏堂先主的後人,也是魏世醫的小孫子,年紀輕輕竟已經能替齊王爺掌管着杏堂。
影初輕輕叩了叩門,囑咐魏小公子:“世子殿下在裏面,穩重些。”
魏澄溫聲道:“是,大人。”
臨州杏堂裏藥師殺手參半,用以混淆視線,魏小公子醫術高明,身手了得,忠心耿耿,傳遞消息穩妥且密不透風,長大後不失為一位人才。
魏澄提着藥箱,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裳,才進去面見從未見過真面目的世子殿下。
這小孩雖僅十一二歲,舉手投足卻異常穩重,給世子殿下規規矩矩行禮,脆生道:“屬下魏澄,拜見世子殿下。”
李苑臉色憔悴,點點頭,疲憊道:“不必多禮,過來給他看看傷。”
“是。”魏小公子拎着藥箱到床榻前看了一眼,沒想到正是在杏堂與自己的人起沖突的那位。
小孩臉一紅,知道自己錯怪他人了,讪讪翻了翻藥箱,取出一把細銀刀和細鑷,躬身掀開影七背上破碎的衣料。
“傷得好重。”縱使見多識廣的魏小公子也微微吸了口涼氣,皺眉輕聲問李苑,“殿下,他毒深入骨,需刮骨療傷,不然換影衛來按着他吧,您壓得住嗎?”
李苑握着影七的手,搖搖頭:“我扶着他,你輕些。”
“好。”魏澄趴到床邊,專心察看傷口,按了按幾處嚴重部位,有的傷口雖然愈合,裏面卻仍舊留着毒,已經深入骨肉。
“這傷看起來有數月了,爺爺沒有給他排毒嗎?”魏澄一邊察看傷口一邊自語,“以我爺爺的醫術不可能診不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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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從來沒與我說過。”李苑微微嘆氣,影七這個小影衛主意特別正,他想怎樣就怎樣,不論什麽事都不願意跟別人說,只想自己一個人藏起來舔傷口。
“那大概是……”魏澄揚起頭小聲說,“殿下,應該是他不願意用藥,因為這種藥會暫時讓感官遲鈍,聽說當影衛是不能有一點遲鈍的吧?”
影宮訓條有一則是,影衛療傷,不可用麻沸散。
李苑深深吸了口氣:“用,盡管用……當不了影衛也罷了……我養着他。”
魏澄眨眨大眼睛,得了允許,将熬好的藥灌進影七口中,影七尚且有一絲清明,緊緊抿着嘴唇,虛弱道:“不必……直接下刀便是……”
魏小公子遲疑了一下,詢問地望向李苑:“殿下,這個忍不得,華佗神醫制出麻沸散前,活活痛死的大有人在。”
李苑無奈按了按影七的發頂,俯身安慰他:“小七,喝了吧。”
影七仍舊抿着唇,揚起一雙小狗似的眼睛望着李苑。
“給我。”李苑狠了狠心,接過藥碗,掰開影七的下颌緩緩灌了進去,眼看着影七委屈抗拒卻又不能掙紮,小狗似的眼睛變得濕潤,李苑撫摸他頭發,低聲安撫,“無論如何都不會趕走你,永遠都留在我身邊。”
影七得到一個許諾,并沒有半點放松,乞求般抓住李苑的衣角,眼前模糊,緩緩沒了意識。
魏澄拿了塊幹布攢起來給影七塞進嘴裏咬着,刀刃觸及背後發黑的疤痕,緩緩割開一條線,一股發黑的膿液順着傷口淌出來,拿藥布擦淨,再割開另一條傷口,排淨皮肉裏的膿血餘毒。
影七臉色蒼白如紙,即便半醒半昏迷着,額頭上仍舊滲出大片的冷汗,握着的手攥出青筋,指節發白,緩緩朝李苑伸過去,卻僅僅是艱難地抓住李苑的衣角,再不敢有半分逾矩。
李苑回握住影七的手,把影七向上抱了抱,放進自己懷裏:“很快就好了,乖一點。”
影七掙紮着抓住李苑的衣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緊緊抓着,泛白的嘴唇顫抖出聲,用力咬着口中的布巾,牙齒咯咯作響。
李苑低頭靠近他聽,才聽清小七在說疼。
小影衛何曾叫過疼啊,讓他疼得難忍,這得是怎樣的劇痛。
李苑心裏一下子痛得難忍,抱着影七輕撫他發絲低聲哄慰:“別害怕啊。”
魏澄割開所有傷口,排淨了膿血,開始用銀刀刮骨,刀刃貼着白骨一刀一刀刮下來,将毒液腐肉全部切掉。
即便有麻沸散的效用,這劇痛也不是能輕易忍受的。
李苑逼迫着自己盯着影七背後的森森白骨,目不轉睛地看着,把小七為自己受的傷痛全部刻進心裏。
影七額角青筋暴起,緊咬的牙關吭吭響,白布上已經隐隐殷出血跡,李苑怕他咬碎了,輕輕撤下他口中的幹布,換上自己兩根手指。
剛剛把手指塞進他口中,影七便咬緊了,牙齒硌在李苑指節上,李苑卻依舊愛惜地垂眼看着他,撫摸他哄着他。
影七半昏迷中也能感覺到口中含着的淡淡的烏沉香,便不敢再用力咬,實在痛得厲害時也耐不住牙齒硌在李苑手指上,李苑看着自己指上發紅的齒痕,吸着涼氣撫摸他頭發:“輕點咬,不然等會牙疼。”
影七渾身發抖窩在李苑懷裏,抓着李苑衣襟。
他又在夢魇。
原來曾經夜裏夢魇,他都困在影宮的噩夢裏煎熬折磨,只有李苑在身邊的時候才能睡得安穩些,可李苑自己做了些什麽?
自己居然威脅要扔他回影宮,調笑他,使喚他,試探他,把他當一只聽話不亂叫的乖小狗呼來喝去,煩了就一腳踢開。
他對一個忠心深情的小影衛到底都做了些什麽啊。
一個時辰過去,魏澄雙手已經滿是鮮血,給影七上了藥,縫合傷口,做完了一整套,自己也被冷汗浸透了。
“殿下,他需要安心養傷,傷口長好之前暫時不能再出任務了。”魏澄擦了擦手,拿筆寫了幾副方子,“這些是給他的,還有這一副是給您安神的。”
“好。去領賞吧。”李苑神情恍惚,擺手叫他們退下,心疼地把影七抱起來,讓他乖乖趴在自己身上休息,聽魏澄保證說影七安危無恙,才松了口氣,臉色略微紅潤了些。
魏澄趁着機會跪下來讨賞:“殿下,屬下不要金銀賞賜……”
李苑緩緩撫摸着懷裏的小影衛,垂眼看地上恭敬跪着的小孩:“你想要什麽盡管說。”
魏小公子懇切道:“請殿下允許屬下進影宮歷練,将來做影衛為您效命。”
李苑勉強扯起嘴角:“進影宮……你看到他了麽……這就是在影宮裏受的刑。”
魏小公子瞪大眼睛,臉色白了兩分,顯然是被吓着了。
李苑擺了擺手:“給你考慮的時間,我知道你與你父親一樣忠心,替我管好杏堂便是,我許你安樂無憂。你若執意要來,想好了再去王府找影四。”
魏澄咽了口唾沫,顫聲道:“是……屬下……告退。”
李苑無心再顧及他人,抱着懷裏人心疼得坐立不安。
影七整個人像從水裏撈出來的,渾身冷汗。一點力氣也沒有,在李苑懷裏軟成一灘水。
“沒事了,不疼了。”李苑替他脫了幾乎黏在身上的破碎的衣裳,他渾身都是新舊疤痕,刀傷、劍傷,腿上有刑具留下的舊傷痕,他整個身子都是蒼白的,在影宮中不見天日,被折磨到遍體鱗傷。
他走過的豈止刀山火海,他是身上壓了一座地獄,趟着滾燙熱油爬着來見自己,他把自己當成卑微渺小的飛蛾,遍體鱗傷也要撲上自己這團猖狂的火焰,他快要把自己低到塵埃裏。
影七衣裳破碎,最裏層的布料裏滑出來一件雪白的硬物,掉在地上,一聲輕靈脆響。
李苑疑惑低頭看那是個什麽東西,俯身撿起來,在掌心裏掂了掂。
是個穿紅線的羊脂玉佩。
一瞬間李苑以為這是影七與什麽小姑娘的定情信物,轉念一想這玉佩十分眼熟,好像是父王扔給自己把玩,他又随手賞給影五的那塊。
李苑心頭觸痛,緊緊攥着玉佩,攥到指節發白,時至今日,他還在下意識懷疑這個小影衛的幹淨純粹沒有雜質的感情。
所以小影衛才會不斷受傷,捧着一顆支離破碎的心守在自己身邊,他從沒有珍惜過,他還以為這是理所應當。
影七微微動了動,似乎口渴了。
李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羊脂玉佩揣進袖口,吩咐外邊人熬些肉粥和雞湯來,自己去倒了杯水喂給他。
好在平時訓練嚴苛,影衛的身體和自愈力都比常人強得多,這種傷放在常人身上,根本挺不過這麽久。
影七昏迷了一個時辰才醒來,像睡了漫長的一年。
醒來時,自己正側卧在世子殿下懷裏,殿下勉強騰出一只手在紙上寫東西,表情凝重嚴肅。
“醒了?”李苑随即扔了筆,把紙往旁邊一推,重新抱了抱他,“好些了嗎。”
影七半懵半醒地點點頭,低頭看看自己身上,身上裹了幾層藥布,一件衣裳也沒穿,只蓋着一層世子殿下的雪青外袍。
李苑扶着他趴在自己身上,免得碰到傷口,伸手去把紅泥小爐上溫着的肉粥端來,喂到影七嘴邊。
影七乖乖喝了。
喝到一半,忽然身子緊繃起來,揚着眼睑驚惶地問:“殿下……屬下是不是……給您惹麻煩了……”
李苑安撫地摸摸他發絲:“沒有,不是你的錯,放心。有些事就該主子做,你們不要想那麽多。而且,比起影宮被揭露,讓齊王府背上私募軍隊意圖謀反的罪名,現在的局面已經算好的,你做的不錯。”
影七像做錯事的小狗兒,垂着耳朵窩在李苑懷裏,他手腳還麻木着,站不起來。
李苑低頭問他:“你偷跑出影宮,就為了救我一命,既然知道回去要受重罰,為何當時不同我說實話?我帶你回府,你也不用受那麽許多委屈,不好嗎?”
“屬下想做您的影衛……非正大光明出影宮不可。”影七虛弱回答。
李苑又問:“我們曾見過?”
影七點點頭,不再說話。
這是難以啓齒的往事,影七根本不想憶起,卻又貪戀着往事中的絲絲甜意。
他不是個愛焦躁的人,因為前日看見世子殿下順手幫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孩子就變得暴躁,只是因為多年前世子殿下救起自己時,自己也是這個年紀,比那個小孩更無助更狼狽,他多希望自己在殿下眼裏能特別一些。
影七不想回答,李苑便不再追問,他有耐心等到他願意解釋的那天。現在他知道這個小影衛一直愛慕癡戀着自己很多年,就足夠了。
李苑從背後摟着影七,把羊脂玉佩伸到他面前:“哪來的?”
影七一愣,似乎一旦出什麽纰漏,所有的事情都會落井下石般趕到面前來。
“與影五換的。”他只好如實回答,悄悄搓着指尖的繭。
李苑耐心問他:“為什麽要換這個?我後來才知道,王族的東西其實賣不了什麽錢,因為只有黑市才敢收。”
“屬下沒想變賣,只想留着。”他說不出口,其實想把它放在心口,就像時時陪在殿下身邊。
李苑詫異:“可這是父王賞的東西,不是我的。”
影七悄悄抓住李苑的衣擺,心中失落。
沒必要告訴他的。
他想把這件東西當作世子殿下呵護着,殿下其實不必告訴他這些,讓他沒辦法再自欺欺人地寶貝着這塊小玉佩。
他想要世子殿下能賞他一件貼身的東西,哪怕是一張帕子也好,只要上面有世子殿下的氣息,就能讓影七安心睡着。他是保護世子殿下的影衛,在心裏卻一直把世子殿下當成能保護自己的人。
影七低下頭認罪:“屬下擅自與人交換賞賜,拂了殿下心意,請殿下責罰。”
“沒收。”李苑皺了皺眉,看見影七悄悄攥緊自己衣擺的手,就算他什麽也不表現出來,李苑還是能看得出,他很委屈,他很想要這件東西,但不敢說。
影七擡起眼睑看着李苑,睫毛濕濕的。
他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若被送回影宮,他還有這個東西作安慰,不會死在裏面,他能再活着走出來,再回到殿下身邊。
可唯一的安慰要被殿下收回了。
李苑輕輕舒了口氣,伸手在自己小指上摘下一枚鸾鳥銜珠的細翡翠環,拉過影七的手,把帶着自己體溫的精巧玉環戴在他手指上。
“這才是我的東西,給你了。”
影七怔住,指環還溫熱着,有一絲殿下身上熟悉的烏沉香氣,是那塊羊脂玉佩上沒有的。他不解地擡起頭看着李苑,眼神不安。
李苑把影七拉到自己面前,捧起那張蒼白的令人憐惜的臉,偏頭吻了上去。
影七瞪大了眼睛,被突如其來的親吻驚得僵直了身子。口中被殿下的舌尖緩緩舔進,勾住自己僵硬的舌頭吸/咬,李苑微眯着眼睛,纖長的睫毛垂着,燭光輝映下,殿下的側臉寧靜迷人,整個大承,再找不出比殿下再美的一位公子了。
而李苑只想此時此刻,給他自己所能給予的溫柔。
影七甚至不敢呼氣,口中被狠狠占有侵略,後來又變得無盡溫柔,似乎想要挽回什麽,安撫地親吻。
影七眼角泛紅。其實他沒想要這麽多。
只要殿下能在他完成任務時對他笑一下,做得好的時候摸摸他的頭,影七就死而無憾了,他挖空心思想做殿下的影衛,想要的不過只是不被殿下嫌惡而已。
李苑終于放開了他,影七急促地喘着氣,心跳亂了無數次,輕推着李苑的胸脯:“……屬下只是您的影衛。”
“我知道,所以恩寵賞賜你都該受着。”李苑輕撫着他清瘦蒼白的臉頰,“別害怕,王府裏好藥衆多,能治好的,以後不會這麽疼。”
影七猶豫着緩緩擡起手,被李苑輕輕握住,按在自己心口。
“高牆深院,你怕不怕寂寞。”
影七搖搖頭。他的眼裏從來只有殿下一人。
“既願做我的影衛,就一直陪着我吧。”李苑嘴角微揚,“等你想走的時候,恐怕也逃不出去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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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