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願我如星君如月(三)
李苑跪在茗竹堂中,身上已挨了幾戒尺,戒尺是刺藤所制,落在皮肉上便是一道道血痕。
老王爺氣得不輕,指着李苑吼道:“你當初……怎麽答應本王的?”
李苑扶着傷口喘了幾口氣:“太子繼位之前,不碰弓弦、不露鋒芒、不能真心喜愛任何女子。”
他全破了戒,除了真心喜愛的不是女子。
“可我喜歡他,我不能看着他死……我會愧悔一輩子。”李苑固執又無奈。
老王爺蒼老的手攥得吭吭作響:“苑兒……本王費盡心血護你成人……你怎麽就如此不知珍惜……”
李苑低頭認錯:“孩兒知錯了。父王,事已至此,您打我還有用嗎。”
老王爺氣得眼前發黑:“不肖子……今後本王再也不管你,任你死活,你高興了?!”
李苑懇切道:“任何後果我一人擔着,絕不連累王府。”
“你擔不起……祠堂裏你母妃的牌位,齊王府上下一衆丫鬟侍衛仆人,一衆影衛的性命……你擔不起。”老王爺緩緩敲着拐杖,手指因氣極而發抖,“你太自私,身為主人,也有保護之責,豈能肆意妄為。”
影七已追至茗竹堂,見世子殿下傷痕累累受罰,便耐不住沖進去,跪在李苑身側,乞求道:“王爺明鑒,世子殿下是為救影七才出手,影七有罪,連累王府,請王爺降罰。”
李苑狠狠瞪影七,擺手叫他趕緊出去,擡頭對老王爺道:“父王,我下屬忠心,想替我抵罪。”
老王爺本就看着這二人糾纏氣得不輕,揚手一藤條下來,照着李苑狠狠抽下去。
齊王一向溺愛這個獨子,将李苑視作掌上明珠,往常即使再生氣也不會下這麽重的手,今日是實在氣極了。
影七見老王爺下了重手,恐怕世子殿下金枝玉葉受不住,倏然落在李苑身前,想替他擋這一下。
李苑忽然把影七拽到自己身邊,按着他的頭,把影七整個人都被護在自己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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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有三指粗的刺藤戒尺斷在李苑肩頭,李苑肩膀銳痛,疼得咬緊牙關。
影七瞪大眼睛看着世子殿下,像護雛的鷹隼一般把自己圈在懷裏,呼吸間都是殿下身上淡雅清醒的烏沉香。
他聽見世子殿下在自己耳邊溫柔細語安慰:“我費了這麽大的勁兒給你療傷,珍惜點兒……打壞了怎麽辦。”
老王爺扔了戒尺,頓覺頭昏眼花,身邊的小丫頭流玉跑過來扶着老王爺,拖着哭腔勸道:“王爺息怒,世子殿下撐不住您這麽教訓啊,您也是身子要緊,別氣壞了身子!”
老王爺猛砸手中桃木拐杖,指着李苑嘶吼:“把這不肖子給本王扔進劍冢反省去!”
影七被緊緊按着,卻明顯感受到抱着自己的人打了個寒顫。
李苑放開影七,扶着肩頭鞭傷跪正了:“是。”
影四走進茗竹堂,抓住李苑的手臂,拎起世子殿下帶走了。
“殿下!”影七還想追,被影五按在地上。
影五低聲勸他:“小七你別鬧了,聽話。”
影七驚惶問他:“劍冢裏有什麽?會給殿下上刑嗎。”
影五苦笑搖頭:“怎麽會上刑,殿下金枝玉葉哪受得住。放心吧,劍冢裏沒什麽。”
殿下怕的就是沒什麽
“放開、放開我……”影七拼命掙紮,影五緊緊按着他,小聲道,“王爺已經氣極了,你別再觸王爺黴頭,安靜點,跟我回園林。”
影七被按在地上,眼睜睜看着影四押着世子殿下往劍冢去了。
影五悄聲扶他:“小點聲,趁着王爺還沒想起處置你,趕緊跟我回去……”
話音未落,小丫頭流玉跑過來,皺眉為難道:“影七大人……王爺召您過去見他……”
“啊?”影五一臉驚詫,轉而給了影七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你去吧……保重兄弟。”
王府劍冢是禁地,平時無人出入,入口是一太極門,已經被長勢兇猛的荒草全部覆蓋住。
李苑臉色發白,扶着手臂的戒尺傷回頭問影四:“你不教訓我了?”
影四漠然看着他:“什麽。”
李苑扯起嘴角笑笑:“今天話這麽少,是因為氣得說不出話了?對不住,我這個主子太不讓人省心了,不然你們領了工錢走人吧。”
影四面無表情:“因為屬下覺得這次您沒錯。”
李苑歪頭看他。
影四道:“以您才華,不該一直被雪藏着,天意已至,屬下皆願追随。”
李苑露出一絲疲憊笑意,緩緩進了劍冢的太極門。忽然停住腳步,朝影四勾了勾手指。
影四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李苑。
李苑叫他:“過來,問你一件重要的事。”
影四上前兩步,附耳過去聽。
李苑低聲問他:“我寫的那套情信上冊你裝訂了嗎?”
“……”影四臉色一陰,一腳踹上劍冢太極門的機關,把世子殿下關在裏邊。
李苑站在門內,扶着肩頭的傷,無奈抱怨:“這麽正經的事怎麽能不當回事呢。”
進了劍冢,是另一個世間。
山映斜陽天接水,寒煙枯草,靜谧無人,偶爾傳來幾聲寒鴉悲號。
王府劍冢,是曾随老王爺征戰四方的十三鬼衛劍冢,在這片廣闊寂寥的土地中埋藏着十三把神兵,屬于曾經的十三鬼衛,十三鬼衛退役後,将各自兵器葬于劍冢之中,用精誠魂魄為齊王府鎮守四方。
十三把兇器各個嗜血,夜晚時能聽見死在利刃下亡魂的悲鳴。
劍冢是劍的墳墓,這裏面一個活人也沒有。
李苑幼時被扔進劍冢學藝,十三鬼衛分別教他箭術騎術,教他治世禦人,教他如何在亂世中自保,教他如何将萬般情緒全隐藏在一張溫和俊美的面皮下。
同齡的孩子還懵懂無知時,李苑早已滿手弓繭,藏書閣的兵書古籍全部倒背如流。
李苑不想進劍冢,一進劍冢便會想起幼時受的常人受不了的苦,學的那些一輩子也沒有機會用上的治世之才。
一進劍冢便會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其實有多孤獨。
夜暮風涼,李苑扶着手臂上刺痛的傷口靠在墓碑下,長發垂在腳下的石磚上,頭頂花樹落花凋零,鋪滿垂落地面的長發。
李苑看着自己光滑瑩潤的掌心發呆,心裏漸漸升起一種異樣的報複感。
都想踩着我登皇位,沒那麽容易。
這裏面沒有食物,也不會有人送飯進來,想吃什麽就去自己抓,自己烤。其實這些都沒什麽,李苑只是很怕自己一個人。
若是小七在就好了。
影七被老王爺叫進了書房密室。
老王爺拄着桃木杖在前邊走,影七在王爺身後沉默跟随,密室中甬道繁瑣狹長,交叉縱橫,牆面上挂着各種刑具、兵器,角落裏還有人的白骨。
老王爺并不避諱影七,當着影七的面把一個個機關打開,領着他走到密室最深處。
影七心裏擔憂着世子殿下,有些走神。
老王爺咳嗽兩聲提醒:“集中精神。”
影七一驚,颔首道:“是。”
他早已做好了接受重罰的準備,心裏其實在思忖言辭,如何為世子殿下求情。
行至陰暗密室深處,借着跳動的青燈火光,盡頭的密室中伫立着形态各異栩栩如生的石雕,與人同高,剛好十三座。
老王爺緩緩停下來,立在十三個石雕前,像注視着往昔的兄弟,滄桑眼神中似有浪濤翻湧。
“影七,你可知這些是誰的雕像?”
影七不解其意,掃視這十三個石雕,每一位都手執一種陰鸷的兵器,另一手則挂着一枚小小的紅木牌,與影七腰上的影牌別無二致。
“是……十三鬼衛……前輩們?”影七試探回答。
由首到尾十三位,影牌镌刻了十三個稱號:
五毒、聽雪、燎原、寡心、鬥聖、神工、無影、不敗、萬仞、穿雲、回天、通靈、笑面。
“嗯。”老王爺緩緩回憶,神情變得安詳溫和,“同本王馳騁疆場數十年,我的十三個兄弟。”
“他們都已故去了。卻也沒故去,仍舊為本王守着齊王府。”老王爺緩緩轉身,看着影七,“本王已經在世間茍延殘喘數年,只為給苑兒鋪一條安寧生路可走。”
“如今,本王走不動了。”
“剩下的路,得靠苑兒了。”
影七愣了許久,輕聲道:“是。”
老王爺順着十三個雕像緩慢地走了一圈,每走過一位都輕輕撫摸,再摘下他們手中的影牌,像一場無聲的告別。
“苑兒可曾對你說過,只有你是屬于他的影衛,其他那幾個孩子都是本王的?”老王爺露出一絲溫和神情。
影七點點頭。
世子殿下确實這麽說過,因為其餘幾位直到影六都是老王爺收進府中的心腹。
老王爺收了所有影牌,放進影七手裏。
影七有些無措,虔誠捧着前輩們的影牌,緩緩單膝跪地。
老王爺蒼老低沉的聲音落在影七耳畔:
“自今,你們都是苑兒的了。”
影七呼吸凝滞,寂靜密室中也能隐約聽得見影七的心跳聲。
“王爺您……不責罰我?”影七遲疑地問。
“責罰……”老王爺緩聲道:“苑兒從來沒有喜愛的東西,自幼就沒有,給他金銀珠寶,他随手就扔,給他珍稀異獸,他轉身就賞給別人,給他美貌女子,他也不瞧幾眼。”
“他唯獨喜歡他母妃,自飛鸾走了之後,苑兒再沒喜愛過什麽,也從不同本王索要什麽。本王疼他,可送他什麽寶物他都不開心。”
“他卻跟本王說他喜歡你。”
影七怔怔望着老王爺,什麽話都說不出,怔然跪在地上。
老王爺走近他,枯如虬枝的手掌按在影七頭頂:“答應本王,讓他有一天能過得随心所欲,平安喜樂。”
影七捧着十三鬼衛的影牌,重重叩首:“是,影七此生護殿下安樂,此身不死,此誓不滅。”
“讓苑兒現在劍冢裏好好想想,暫時遠離喧嚣一陣子吧。”
既然王爺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求情的話到了嘴邊,影七沒說出口。
老王爺在密室中坐下,安靜陪伴着十三位老朋友。影七帶着十三枚影牌出了密室,走出老王爺的茗竹堂。
自從世子殿下被扔進劍冢,影七每日都趁着夜深人靜,到劍冢太極門外找機關,找了整整兩日都找不到。他也試圖去找另外的道路,卻毫無頭緒。
每當想起世子殿下身上那幾處戒尺傷,又想到殿下在荒涼劍冢裏孤獨無依,影七心疼不已,想到老王爺那番話,影七又有些愧疚,愧疚之餘是感動和心安。
原來世子殿下唯獨喜歡過的只有自己。
找不到機關打不開劍冢,影七只好安心随隊訓練,等待着老王爺何時把殿下放出來。
這日在訓場裏,鬼衛們都去訓練影衛和侍衛,影七在養傷,得了統領的假,不必跟着去訓影衛。
他找影衛要了一張弓,在訓場角落裏擺弄。
腦海裏全是殿下奪過嶺南王世子的弓箭,眼神清冽長發飄拂,迎面射來驚豔一箭時的模樣,冷峻與溫柔在殿下的眼神裏完美融合。
直到自己上手試了試,才知道弓箭有多難,影七不會用弓箭,他根本想不明白如何用一根弦,把羽箭彈到自己想讓他去的地方。
影四巡視訓場,提着鞭子走過來。
“你在幹什麽。”影四注視着這邊自己一個人認真玩得不亦樂乎的小影衛。
影七轉過頭,把弓箭拿到影四面前:“統領,能教屬下這個嗎?”
影四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影七,拿過一支羽箭,随手一扔,羽箭深入百步開外靶心。
“……”影七舔了舔嘴唇。
“你在想什麽沒用的東西?“影四冷漠道,“去換藥,回去養傷。”
“……是。”
影四收起鞭子,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了:“我去看看世子殿下情況,你換了藥若無事,就來訓場盯着他們訓練。”
影七本來是想去換藥的,一聽統領要去劍冢,忽然就停下腳步,悄悄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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