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心骨寒(二)

李苑停了手,按了按影七的腰。

影七迅速收拾姿勢,下了床榻,單膝跪在李苑面前。

李苑低頭問他:“下次還擋不擋箭了。”

影七遲疑了一下,揚起頭舔着嘴唇道:“擋。”

李苑揚起折扇作勢要抽他。

影七挺直脊背,垂着頭,一動不動等着主人懲罰。

李苑沒下得去手,把折扇扔到一邊。

影七低聲道:“屬下不擋,影五他們也會擋,殿下,您想成大事,總要有人為您犧牲的。”

“屬下僭越,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李苑揚揚嘴角:“知道僭越還想講?你說。”

影七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今日即便是鎮南王妃不治而亡,一屍兩命,您也不該有半分動心。”

李苑垂眸看着影七,他似乎都有些不認識面前這個少年了。他在自己面前像個小孩子,一旦看到他冷酷無情的天性,反而難以将這兩面放在一個人身上。

“屬下在影宮時,每日都有昨夜還與屬下搭檔的戰友死在面前,起初屬下也會傷心,但屬下的對手會趁着這樣的時機去偷襲屬下餘下的朋友,甚至讓屬下也重傷,從那以後……屬下再沒有為身邊人傷逝而傷神半分……唯有如此,屬下才是安全的。”

“你……先出去。”李苑忍住了,偏開頭,“我怕我現在說什麽傷到你,讓我安靜一會。”

影七毫不猶豫消失離開了。

他坐在廂房的房檐上,垂着一條腿,沉默望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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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府裏世子殿下随性又放肆,在劍冢裏更是撒野,其實兩個人身份和觀念的差距一直都在,一出王府,一遇到真正的事,這差距就顯得格外強烈。

影七冷酷,李苑多疑卻溫柔,他想不折分毫不沾血腥便能兼濟天下,最是折磨自己的性子。卻不想他根本無法獨善其身。

其實影七也想不明白殿下的心思,兩個天差地別的人,再相愛也會有一道鴻溝隔着,跨過去了就再也分不開,跨不過去就越走越遠。

一杯熱茶水遞到影七面前。

影疊坐在他身邊,垂着腿,捧着小茶杯,滋溜喝了一口。拜暗悲所賜,影疊身上落了不少傷,衣領口露出一點裹傷的藥布。

影七推了茶杯:“不必了,多謝。二哥沒去杏堂療傷嗎。”

“殿下還在這虎狼窩裏,我怎麽走。”影疊眯眼笑笑,喝了口茶,“受罰了?被趕出來了?”

“嗯。”影七仰頭看着天,搓了搓臉,随口嗯了一聲,“說錯話了。”

“夫妻吵架……床頭吵床尾和嘛。”影疊沒忍住,笑出聲來。

影七瞥了他一眼:“二哥還聽牆角。”

影疊道:“不是我樂意聽,殿下正是生龍活虎的年紀,動靜有點大。”

影七沒說話,可能是臊着了。

半晌,影七道:“我真不明白殿下在想什麽。生在帝王家有幾個是幹淨的,殿下太仁慈。”

影疊挑眉,他忘了,影七出身跟他們幾個不一樣,影七是貴人家的孩子,有生有養的,還有位隐世高人作師父,見識眼界都跟他們不一樣。

影七見影疊看自己的眼神變了,随口道:“我爹娘走得早,師父的兒子也走得早,師父把我當親兒子,什麽都說些。”

影疊道:“咱們殿下也沒必要像李沫殿下那麽狠嘛。”

影七緩緩閉了眼:“我想讓殿下當王。只有踩在所有人頭上殿下才不會受傷。我見過殿下難過的樣子,他連難過都只敢自己難過,殿下過得不好,他把善意都給別人了,自己一點都不留。”

影疊抿了口茶:“我沒想那麽遠。”

“嘶……疼。藥布裹得太緊了。”影疊從懷裏掏出藥瓶藥布,脫了半邊衣裳。把藥布拆了,重新上一層藥,再裹上一層藥布。

影七不經意往影疊這邊看了一眼,影疊自肩頭延伸向下到手腕,整條手臂滿滿覆蓋着一片銀白雙魚刺青,雪白寒梅點綴,與他雪白的發絲眼瞳相得益彰。

真沒想到,二哥平時溫溫柔柔的,身上還這麽有故事。

影疊邊裹藥布邊道:“別難過,夫妻吵架太正常了。我家的也常常和我吵,怪我總不回家。”

“二哥有家室了?”影七有些詫異,“那姑娘也是……白發……?”

“不是姑娘,跟你一樣。”影疊舔舔嘴唇,曲起腿坐着,“也不是白發。白梅嶺那麽多人,一把火都燒淨了。現在白梅長出來了,人都不在了。”

“別聽小五胡說,我們不喝露水也不吃花瓣,生在那地方的人都會得這種病,頭發,眼睛,汗毛,都是雪白的,不過也不耽誤什麽,就是怪一點。所以族長就讓我們別下山。”

“那時候家裏有人偷着走下山,這副怪樣子被山下的人看見了,那幫人以為是妖物,把那小孩抓起來燒死,燒焦的屍體就挂在山底下。”

“後來小孩的娘不幹了,跑下山要把孩子屍身抱回來,沒想到山下的人跟着小孩的娘上了白梅嶺,人人拿着火把羊油,在白梅嶺裏放火,拿着砍刀和鋤頭砍死所有白發的人,我家人什麽都不會,不像我一樣,他們只會種梅樹,種花,種菜,燒飯。”

白梅嶺一夜成了紅梅嶺,滿地血/腥和屍身,一把大火,把萬千白梅燒了個一幹二淨。

影疊說這話時雪白的眼睛一直望着遠處,仍舊捧着熱茶:“當時我就躲起來,等到大火燒盡了,天都亮了。”

“我當時也不知道怎麽辦,就坐在山腳底下,那時候世子殿下還是個小孩子,跟着王爺出來玩的,路過看見我。小孩子天真,也不怕我。”

“世子殿下纏着王爺撒嬌,讓王爺出銀子派人幫我把整個白梅嶺的家人都安葬了。王爺最寵殿下,什麽都依着他,殿下高興了,王爺也就高興了。”

影七皺眉:“那些放火的人……”

影疊輕松道:“等了幾年,我學了本事回來,全殺了。那時候我問他們為什麽放火殺人,他們說因為害怕。操,這是什麽理由,我們也害怕呀,所以我把他們都殺了。”

“後來我發現,世子殿下從小就惹禍不斷,來殺他的人也一波接一波,所以我跟着他。”

“這麽好的小崽子,哪能讓他被弄死。王爺瞧見了,邀我來當影衛,說時不時過來王府看看就行,工錢照發,那我想很劃算,我答應了。”影疊笑出聲,拍了拍影七肩頭,“對了我忘了,你也是小崽子。”

“我跟你說,殿下從小就這樣,他要是不這樣,我們就遇不見他。”影疊悠哉道,“你對殿下這麽死心塌地,經歷大概也如此吧。”

影七沉默了,舔了舔發幹的嘴唇。

影疊問:“你師父早年喪子?也不容易。”

影七點頭:“嗯。”

影疊應了一聲,喝了口茶:“所以你師父把你當兒子養,不願你來殿下身邊吧。”

影七道:“師父很固執,我也是。”

“別逼殿下,陪着他就好。”影疊收拾了衣裳穿整齊,“走了,吃飯去了,回頭給你帶點。別坐這了,下去看看殿下吧。你可真是少爺,活這麽大我還沒見過跟殿下對嗆的影衛,開眼了。”

影七臉頰一熱:“多謝二哥指點。”

在屋頂上徘徊許久,影七有點沒臉下去,剛剛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大個膽子,把殿下給教訓了。這怎麽收場?

影七想了一會兒是走門還是走窗進去,走門太嚣張了,走窗又沒誠意。

李苑在廂房裏坐了半天,靠在床頭發呆,酒還沒醒,暈乎乎的,心裏空落落。

他下了床榻,走到門口,剛一拉開門,一個産婆跑過來:“殿下!我們娘娘生了,一個胖小子!”

李苑松了一口氣,斜靠在門框邊:“萬幸。我去看看。”

影七見殿下出來,便下意識跟上去保護,卻沒有靠得殿下太近,只在暗處跟随。

走近産房便聞到一股血腥味,王妃流了不少血,現在還昏迷着。

楚威将軍一直在床榻前陪着,眼也不眨盯着王妃的睡臉,誰叫也不挪地方,固執地等王妃醒來。

産婆抱着孩子襁褓走到将軍身邊,楚威将軍擺了擺手,沒心情看,仍舊捧着王妃的手,唇角都起了燎泡。

産婆只好抱着哇哇亂哭的孩子讪讪退下。

“唉,給我吧。”李苑走過來,把哭鬧的嬰孩接到懷裏,低頭哄了哄,垂下的長發到了小孩發紅的小手裏,被緊緊攥住,緩緩止住哭鬧。

“楚談乖,小叔叔抱。”李苑輕聲哄着,聽着産婆在身邊低語。

産婆嘆氣道:“将軍還守着王妃,醫人說了,那血流得太多,已經醒不過來了。您去勸勸将軍吧。”

李苑抱着孩子走進去:“帶你看爹娘去。”

他走到楚威将軍面前:“大哥,看看兒子,多俊。”

楚威将軍頭也不擡,捧着王妃的手貼在唇邊:“抱下去吧。”

李苑騰出一只手扶着楚威将軍肩頭:“大哥……”

楚威将軍一把掃開李苑的手,躁怒道:“滾!”

李苑一只手險些沒抱住孩子襁褓,趕緊扶住,懷裏的嬰孩被吼了,哇哇大哭起來。

李苑臉色青白交加:“你瘋了?!能顧着點兩邊嗎?孩子是不是你的?我想要都沒有!”

暗處隐藏保護的影七清清楚楚聽見這句話,身子像被根針紮了一下,指尖僵了僵,下意識撫上自己小腹。

楚威将軍無奈揉了揉臉:“苑兒,別管我了。”

李苑轉頭就走,抱着吓哭的小侄子出來,哄得不哭了才交到婢女手裏:“可憐的孩子,好好照顧。”

這時候,一個穿戰甲的小兵匆匆跑過去,很快就被楚威将軍吼出來,拿着一沓手書手足無措地站着。

嶺南王那邊已經傳了六七封軍情過來,說南越戰亂愈發難以控制,請求聖上迅速調兵支援。

調的兵已經在京城外整軍待發,只差楚威将軍了。楚威将軍連孩子都不看一眼,王妃昏迷不醒,将軍恐怕也不會踏出這道門。

楚威并不是一個只顧君主天下的将軍,在他心裏,他的妻子和大承百姓都一樣需要他保護,他沒有那麽多凜然大義,這就是軟肋。

李苑攥緊拳頭,原來李沫打的是這個如意算盤。想用王妃牽制住楚威将軍,強行讓軍隊滞留京城。

早在李苑離開宴會時,就已經吩咐影初去臨州杏堂請魏澄魏小公子過來,魏小公子醫術過人,說不定還能救王妃一命。

正在這時,鎮南王府外火光沖天,王府大門突然被撞開,無數神鳶營禁衛手持弓箭長槍刀劍,舉着火把闖進鎮南王府。

“殿下。”影七飛快落在李苑身邊,護着殿下退了幾步。

禁衛統領手持令牌,揚聲道:“鎮南王楚威蓄意滞留軍隊于燕京城下,居心叵測,鎮南王府疑私藏反叛之物,我等奉旨搜查!”

李苑愣住了,怔怔看着這群禁衛闖進鎮南王府搜查。

大門外緩緩走進來一人。

嶺南王世子抱着朱雲鹿角弓緩緩踏進王府大門,看着李苑。

李苑狠狠看着李沫,企圖從這張張狂面目中看出哪怕一丁點良心。

可惜,半點也沒有。

李苑冷笑:“你跟你爹兩邊逼迫,配合得真是天衣無縫啊。”

李沫道:“過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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