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大雪滿弓刀(三)

影七安靜地趴在梁上看着下邊溫柔威嚴的世子殿下,眼神癡迷而敬慕。

影疊摘了堵耳朵的棉花球,耳廓略微動了動,輕聲悠哉道:“有熟人過來了,統領,咱們如何?”

影四起身從營帳頂梁上跳了出去:“避開。世子殿下身邊只有影七一個護衛。”

影五回頭悄悄戳影七:“喂,就說我們不在。”

影七點點頭,擺手讓他們快走。

幾個鬼衛即刻離開,影七留在原位,仍舊注視着底下的世子殿下發呆。

世子殿下最敬重的就是他的父親,他嘴上總是責怪老王爺優柔寡斷不敢硬拼,其實心裏對老王爺的敬重愛戴超過了任何人,他不允許任何人對父親不敬,否則就是亵渎了他的信仰——老王爺是他心中披荊斬棘卧薪嘗膽的英雄。

李苑把烏夜弓立在面前,一手虛扶着:“我知道,嘯狼營已有十年未曾出戰了,大承的老百姓已經快忘了這支軍隊是如何護佑他們的了。”

“我知道你們不少人都受了嶺南王世子李沫的招攬,早有找好了門路去定國骁騎營,我勸你們收收心思,跟我的,一心跟着我,不跟我的,你私下來告兒我一聲,我親自舉薦你去李沫帳下。”

“今日嘯狼營重新整軍,齊王府從未式微,今日軍令狀立在此,戰亂不平,李苑便以死謝罪,葬白骨于邊境,永不回朝。”

鎮南王府倒了,齊王爺也不再年輕了,戰亂若是平定不下來,到時候兵權落進李沫手裏,李苑就算回來也是一死,破釜沉舟,也只此一戰了。

李苑一番真心話讓底下一些老将士們憶起了齊王爺領兵出征的雄風,安副将久久望着扶弓而立的李苑,仿佛看見了齊王爺年輕的模樣。

安副将沉聲發問:“請問殿下,此去邊境,氣候如何?戰勢如何?地形如何?所戰敵人裝備如何,人數如何?”

李苑微擡手,兩個小兵端上來幾卷書簡。

李苑道:“此去南越邊境支援嶺南王定國骁騎營,我們負責深入藏龍七嶺羅藏山,藏龍七嶺氣候與嶺南反異,三嶺酷暑,四嶺寒冬,攻下羅藏山,就是大獲全勝之時。”

“其餘事務涉及軍中機密,我已将這些事無巨細全部整理清楚,還請三位副将察看,而後再做商議,李苑着實年輕,在場諸位皆是我的前輩,邊境将傾,還請諸位放下成見,共同禦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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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副将聚攏在一起察看書簡,整整十六卷書簡,将所有事務安排得井井有條,連糧草的安放之處都選得毫無疏漏之處。

李苑一直以為,在劍冢裏被師父和父王逼着學的那些治世之才、倒背如流的無數兵法,一輩子也用不上,如今才明白父王的用心良苦,也明白了曾經以為無用的堆砌,其實是聚沙成塔的必經之路,他成長至今走過的每一塊石頭,都是父王仔仔細細鋪下的。

李苑雖沒有上過戰場,可他那十三位鬼衛師父從戰場上飲血數十年下來,将所有經驗全部教給李苑,終歸是有裨益的。

安副将看罷書簡,輕輕舒了一口氣,率先躬身行軍禮:“末将願追随世子殿下。”

副将點了頭,其他兵士大多聽命,即便有人質疑,也沒有資格再說什麽了。

底下還有人不服,在角落裏小聲嘀咕:“看看這位世子殿下能有什麽本事,剛及冠的毛孩子,等見了真刀真槍就怕了。”

李苑沒再理會,有些質疑光憑一張嘴是說服不了的,只有露了真功夫才能讓人心服口服。他讓人将書簡收起,命衆人整隊造飯,明日夜三更出征。

影七在營帳上邊看了半天,越看越沉浸,托着腮看着世子殿下,眼睛都要挂在李苑臉上了。

木梁發出一聲微弱輕響,一個蒙面人站在對面,盤膝坐下來,摘了遮面巾。

暗喜嘿嘿一笑:“小七哥,想我了嗎?”

影七擡頭瞥他一眼:“咱們兩家主子已經撕破了臉,咱們也不必再來往了吧。”

暗喜順着木梁往影七這邊爬了幾步:“別啊,翻臉那是主子們的事兒,跟咱們有什麽關系不是?上次咱們打賭,我輸了,願賭服輸,我這不就來了嗎。”

影七厭煩地往後挪:“你就坐那兒說。”

暗喜一愣:“那顯得咱們多不親熱不是?你過來我就告訴你一個人,哎,這兒沒別人吧?”

影七随口道:“沒有。”

暗喜若有所思,微微笑了笑:“其他影衛哥哥們呢?”

“他們不……”影七微微噎了一下,“就在附近。你趁早離開。”

暗喜眨眨眼睛:“不是不在嗎,到底在不在?”

影七冷漠道:“在。”

若他說不在,反而會讓暗喜起疑心。

暗喜微微揚了揚嘴角,右手輕輕一甩,一根銀針朝着底下的李苑飛去。

影七倏然警惕,閃身跳下橫梁,如一道黑影,在世子殿下身邊閃過,将那根銀針截住,夾在指間,重新跳上橫梁,一把捂住暗喜的嘴,那根銀針毫不留情紮在暗喜屁股上。

暗喜無聲哀嚎,撥開影七的手:“媽呀,你紮我!”

影七用力撥了一下那根針,疼得暗喜吱哇喊叫又不敢叫出聲來,影七按着他,輕聲咬牙道:“不光紮你,還想紮死你。別以為你是嶺南王世子的暗衛我就不敢殺你,我不殺你只是不想給主子惹麻煩。”

暗喜快跪下了,撥開影七的手,把屁股上的針拽下來扔了,委屈扁嘴:“小七哥……我錯了,我說實話,這次是暗悲讓我來請你,過去喝酒。主子們的恩怨與咱們無關,今後戰場上再見也無妨,但私下裏,咱們交個朋友終歸能行的吧。”

暗喜湊近影七問:“你一步也不肯離開李苑殿下,剛剛那根針又親自下梁去截,莫非是其他影衛哥哥們并不在附近,你怕你主子有危險嗎?”

影七臉色有些不自然,随後道:“我去向主人告假。”

若其他鬼衛在場,大概會發掘影七的一個新才能,演戲天分特別不錯。當初影宮試練“惟妙”關卡時,影七的考核成績也很好。

暗喜笑笑:“好嘞,等你。”

影七輕身落下帳頂,落在李苑身邊,輕聲禀報:“暗喜約屬下喝酒。”

李苑正在整理書簡,輕哼了一聲:“李沫兒這麽快就按捺不住想整治我了?你盡管去,我看看他想幹什麽。”

“是,殿下小心。”

李苑叫來一隊護衛跟着自己,送自己去安排好的住處。

暗喜盯着底下,平時齊王世子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因為有影衛在暗中跟着,今日影七種種刻意強調影衛就在附近,齊王世子又找了護衛跟着,說不定那幾個影衛現在确實沒有在附近,最近的亂事不斷,人手不夠,都被暫時派出去做事也不是沒可能。

為了讓暗喜相信李苑殿下身邊确實有護衛,所以影七不想喝酒也得答應跟他們出去,才能顯得李苑殿下身邊不缺人。

好機會啊。

影七跟着暗喜離開了嘯狼營,影七拉住暗喜:“就在附近吧,主子若有事叫我還得回去。”

暗喜挑眉:“好啊。”

連走都不敢走遠,恐怕李苑身邊是真沒人守着。

兩人在嘯狼營駐紮之地附近找了一家小酒館,要了幾壇酒,暗喜搖着尾巴獻殷勤,給影七滿上。

影七沒接:“暗悲在哪?”

暗喜擺手:“別管他,他得在我們主子身邊當值啊,你不也是歇班了才能跟我出來嘛,影衛哥哥們都在李苑殿下身邊,是吧?”

影七舔了舔嘴唇:“當然。”

“所以那就喝點,沒事的。”暗喜一杯一杯灌影七,灌了兩杯以後,影七忽然抓住暗喜的手,端起一小壇酒送到他嘴邊:“一杯一杯太娘們,來這個,今天我就陪你。”

暗喜笑容一僵,幹笑了兩聲:“是……是……”

一個時辰過去,暗喜趴在桌上,打了個嗝,半睜着醉眼推壇子:“小七哥……嗝。”

影七臉頰微紅,頭也有點疼,按着暗喜的腦袋,含糊道:“別走,繼續。”說罷,揚手又拍了一錠銀子在桌上:“老板娘,再上六壇。”

暗喜趕緊求救似的扯他衣裳:“別,嗝、饒我……你喝這麽多,你主子不罰你……?”

影七按着暗喜的腦袋,掰開嘴端起一壇就灌,眯着發紅的眼睛,輕輕打了個嗝,一腳踩着長凳,湊近暗喜醉語:“那是我主子,我的,要你管。”

暗喜摟着影七的脖頸,擦了擦嘴:“你主子,嗝,對你真好啊,羨慕……我主子就會打我罵我,你主子打你……罵你嗎……”

影七也摟着暗喜,拿起一壇酒自己喝了兩口:“不打我,也不罵我,但是操/我。”

暗喜喝懵了,傻笑:“嘿嘿嘿,羨慕。”

影七趴在桌上:“哼,羨慕吧。我主子、寵我,喜歡我,最喜歡我……給他操操有什麽不可以的……主子高興……幹什麽都行。”

暗喜肚子裏撐得直哼哼,托着腮問影七:“小七哥……幹嘛……那麽聽話啊……”

影七捧着酒碗,伏在桌上,把醉到紅熱的臉頰埋進臂彎裏,喃喃道:“因為我愛他啊……我愛他。”

暗喜打了個嗝:“你有……爹娘嗎?”

影七嘆氣:“沒有,爹娘死了,被山上泥流埋了,我到死也沒看着他們最後一眼,你呢。”

暗喜笑了笑:“我有娘……也有家……但是回不去……”

影七問:“為什麽?”

暗喜眯眼道:“因為……我有病,哈哈哈。”

影七托腮:“我也覺得你有病。你輕功不錯。”

能被影七稱贊輕功不錯,那便是真的很不錯了。

暗喜謙虛道:“我自學的。不如你。你在哪兒拜師?”

影七并不避諱:“逍遙山麓。”

暗喜微怔,眼神暖了些:“踏雁神女江夫人門下,好地方。”

影七點頭。

李苑回了軍營裏準備的住處,點了燭打算再研究一下此番入嶺南的路線,帳外有個小兵端茶進來。

小兵規規矩矩給李苑行了個禮,把茶杯放在李苑書案上。

李苑擡頭看了一眼:“影七呢,還沒回來?”

小兵道:“屬下不知。”

李苑端起茶來,撇了撇茶葉,當着小兵的面喝了半杯:“你去把之前我給副将送的書簡拿來。”

小兵不敢耽擱,這就跑了出去。

李苑看了一眼帳門,匆忙站起來,趴在牆角按着舌根幹嘔,把茶水全嘔出來。

即便如此也覺得有些暈,坐回書案前揉了揉眉心,眼前越來越暗,漸漸趴在書案上睡着了。

小兵拿着書簡跑回來,見世子殿下趴在桌上睡了,大着膽子過來推了推:“殿下?殿下?您在這兒睡該着涼了。”

世子殿下睡得太沉,一動也不動。

小兵四周看了看,跑出去打了個手勢,幾個竈兵一人拎着一個桶,趁着夜色悄悄跑了。

小兵本來想離開,忽然又折返回來,手忙腳亂翻開李苑手邊的書簡察看,翻開的這一卷剛好是行軍路線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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