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大雪滿弓刀(十七)
“等我改好了以後你多喜歡我一點好不好。”
小王子沒了平日綿裏藏針的輕佻氣焰,輕輕抱着影七的腰,像蹲在地上看着小朋友吃糖的鄰家哥哥,想吃又猶豫,終于說服自己撒了一個矜持的嬌。讓人有點心疼。
“好。”影七的允諾脫口而出,顧不上埋怨自己的莽撞冒犯,給小王子理順了長發,順從地低下頭,小聲承諾。
李苑便安心地吻他的額頭,急切地問他:“你不會讓我失望是不是?”
這話戳了影七的痛處,他害怕他的師父有一天真的做出傷害世子殿下的事,他一猶豫,李苑眼睛裏的神采便褪了一半,受傷地看着他。
影七握起李苑的手,低聲道:“屬下必不辜負。”
話音剛落,便被拽進溫暖懷抱裏,李苑輕輕摩挲着影七脊背,安心道:“我也不辜負你。你放心,等這一仗打完我就給你看一樣東西。”
岩縫外傳來一聲戰馬的嘶鳴,李苑認得出那是他的烏雲役,将鐘離老将軍送回營地跑回來了。
影七更擔心世子殿下手上的傷:“殿下,我們何時回營?”
李苑看了一眼傷口,好在只是蹭上了一點浮毒,用布條勒緊了傷口:“走,先去找李沫。”
“等一下。”影七摘了自己的墨錦手套給世子殿下戴上,眼神不容置疑。墨錦手套工藝繁雜,外有蜀繡牡丹墨雲錦緞,內有解毒止血藥草編織內襯,十指內襯鍛着鋼絲護指,長袖套緊實包裹小臂,與百刃帶同為齊王府鬼衛标配之一。
李苑下意識看了一眼他的左臂,之前見他手臂上有一排針眼,總擔心他被龍須針木紮到會感染化膿,現在針眼已經消失了,李苑才放了心。
寒夜已過,豔陽撞破穹雲,冷寒兵器泛上凜然金光,兩軍交戰,劍拔弩張。
對方并非對漢人軍隊圍殺毫無對策,他們順着雪原冰道一路跋涉,不惜代價闖進了邊境小鎮。
這小村莊裏住的是漢人,也有些老實巴交的南越人,與漢人姑娘相愛,生了娃娃安穩生活,被巴宰木族視作叛徒。
士兵之中有人受了傷,順着戰甲縫隙淌在地上,引來了十幾條裂蛇,尾随戰馬而來。
小鎮的百姓還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聽着外邊吵吵嚷嚷的,趕緊出來把米粑粑收了,匆忙跑進屋裏,扒着漏了縫隙的窗口往外張望。
老阿爺在屋裏急得直咳喘,拄着拐杖拖着病跛的腳顫巍巍走到窗邊,嘶啞着喊:“阿丫——快回阿爺這來!”
小女孩還在外邊堆雪娃娃,凍得小臉紅撲撲。
一邊是李沫領的漢人軍隊,另一邊是高大魁梧的泰裏,領着巴宰木族兒郎與漢軍對峙。
暴風雪早已停了,一片毫無污染的雪原蓋住了大半村莊,白雪覆着一層金光,所有人都靜默着,小姑娘戴着一頂陳舊的兔毛帽子,旁若無人地跪在雪地裏捏雪娃娃,哼着一支異族的歌兒,在無數血刃寒甲中顯得無比幹淨。
李沫攥緊了鹿角弓,低聲斥道:“兩軍交戰,平民退讓!”
小女孩無動于衷,仍舊哼着歌兒,手裏的雪球忽然掉在地上滾走了,追着跑了過去,雪球撞在馬蹄邊,她迷茫地摸了摸馬蹄,茫然擡頭,用渾濁灰暗的大眼睛望着李沫。她戴着異族的耳環銀鈴,卻又長了一張漢人的面孔,腰帶上挂了一柄掉了碴的破舊小彎刀,擦得亮亮的,流蘇随風微蕩。
李沫嗤道:“原來是個耳聾的小瞎子,暗喜,把她扔回鎮裏。”
暗喜朝那小女孩伸出雙手,尚未接近,便被對面放的裂蛇逼退了兩步,猛然鑽出雪被的裂蛇虎視眈眈,揚起半個身子盯着暗喜。
泰裏眼神玩味,用腔調怪異的漢語對李沫笑道:“您的屠佛箭我已經見識過,我以為您這樣無情的漢人殺手是不會把區區平民放在眼裏的。我知道,你們皇帝并不想與我們死戰到底,若想相安無事,就答應我們從前提過的條件,她是我們的叛徒和漢人生的孽障,殿下替我們除了她,讓我見見您的誠意。”
李沫撥了撥弓弦,神情冷冽,微揚下颏盯着對方滔滔不絕的下賤唇舌。
“區區蠻族,也配與我談條件?”李沫啐了一口。
轉瞬之間,兩方已經兵刃相接。
李沫趁亂俯身把那小瞎子拎上了馬背放在身前,小瞎子才免得被混亂的馬蹄踩成肉醬。
他指間已經沾了重箭磨出的血,滿地被重箭釘在地上的瘋狂扭動的裂蛇,他馬鞍上挂的兩筒重箭只剩了最後一支。
對方利箭如雨,箭頭塗着毒汁,倒下的士兵被一擁而上的裂蛇噬咬,緩緩化成凝凍的冰人,痛苦地蠕動。
被裂蛇咬過的人不會立刻死去,而是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體中的血液漸漸凝固,身體漸漸僵硬變成易碎的琉璃,最後腦子凝凍,方才能斷了氣,渾身碎裂而死,不得全/屍。
凜冽寒風又起,李沫扯着自己雪白的披風圍到身前,把懷裏的小瞎子裹起來。
利箭押着疾風朝李沫飛來,觸到李沫三尺之外便突然撞上一層屏障,發出一聲悶響,恍若打在棉花上,輕飄飄落地,一張七尺來高的鬼面哭臉在李沫身前隐現,為主人盡數擋下飛馳而來的毒箭,将李沫護在鬼面盾之中。
李沫看了一眼身邊的暗悲,低聲道:“撐住。暗喜,過去。”
“是。”暗喜抓住李沫的馬鞍,驀然翻身借力騰空,飄渺不定的身形隐沒在飄飛的雪沙中。
李沫抽出最後一支重箭,在掌心裏掂了掂。暗喜的輕功歷來是八個暗衛裏最出衆的,李沫沒想到他在京城集會上會輸給影七。
他明明是自己親手訓出的暗衛,他有什麽能耐李沫最清楚。雖然他打他,罵他,說他一無是處,啐得他狗血淋頭……他只是從不曾對暗喜說過他的肯定,一個欣賞的眼神都不曾給過。
一道毒箭飛來,暗喜翻身一躍,腳尖踏在極速飛逝的利箭之上,如一頭踏着疾馳飛雁的猛獸,恍若流星跨月而行。
李苑策馬在雪原中疾行,影七在雪沙中飄忽隐現,速度絲毫不減,他乍一擡頭,望見前方的箭雨,一個熟悉的身影踏着飛箭而行。
影七瞳孔驟縮:“是……踏雁歸?!”
李苑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麽?”
影七臉色鐵青,失神道:“沒什麽。”
李苑的餘光瞥見影七悄悄攥緊的拳頭,他也看見了暗喜踏箭疾行的模樣,同是輕功高手,總有相形見绌之時吧,小七性子清傲,還從沒在輕功上被人比下去過。
遠觀暗喜連踏幾道箭矢,翻身落到泰裏身後,小臂青筋暴起,緊緊勒着泰裏的脖頸,左手戴着一排沉重的青金刺指,照着泰裏雄壯厚重的後肩就是一拳。
泰裏身軀巍峨,像一頭失控的猛虎瘋狂甩動身子,碩大的手掌把暗喜從身上扯了下去,雙手狠狠扼住暗喜的脖子。
雪原領主泰裏戰力也相當不錯,又占了體格的優勢,暗喜一時無法取勝。
李沫眼神凜冽,拿出最後一支重箭,對準了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
其實以李沫的臂力和鹿角弓的堅韌,足以讓一支玄鐵重箭洞穿這兩個人的心髒,只要他一松手,一切都結束了。
“主子?!”身邊護着的暗悲忽然發覺主子在猶豫,不得不出言提醒。
李沫沒有松手,鷹隼似的眼睛緊盯着纏鬥的兩人,幾次好時機掠過眼前他都沒有放箭。他在等待一個泰裏離暗喜遠一點的時刻。
只要他們能分開半寸,李沫就能毫不猶豫放箭。
遠處的李苑用力夾了一把馬腹,低聲吩咐:“你去幫暗喜,我去找李沫。”
烏雲役仰天長嘶,載着李苑跨過橫七豎八的屍體,影七即刻消失,下一刻便出現在死命纏鬥的兩人上方,旋身猛墜,柔如飄帶的蜻蜓雙劍劈頭砍下。
“暗喜,躲開。”影七滞空的一瞬間漠然提醒。
暗喜戴着刺指虎的左手一拳擂在泰裏的下巴上,泰裏痛吼掙紮,滿臉污血橫流,抽身松了手,怒罵着爬起來,就地一滾,影七的銳利雙劍将腳下的凍土砍出了兩道一尺來深的溝壑。
這劍毫無慣性,輕飄飄地從地縫裏抽出來,一刻未停猛然朝着泰裏砍過去。暗喜自另一方圍堵,這二人就像兩只敏捷的飛蟲,不斷在泰裏指間穿梭,短短幾個呼吸,泰裏戰甲被暗喜一拳爆在胸口,戰甲破碎,身上滿是影七留下的柔軟蜿蜒的細劍血痕。
暗喜看着泰裏身上的細絲狀的劍痕,忽然愣了一下。三年前,這傷痕他曾經見過,當年震撼至深,過目不忘。
“是你。”暗喜僵硬地張了張嘴,臉色發白。
影七專注進攻,淡淡瞥了暗喜一眼:“是誰。”
“是你殺了……”他眼神有些迷茫。
“不是。”影七冷淡道。
泰裏這種純靠力量取勝的對手根本架不住兩個敏攻高手的合力圍攻,再耗下去必輸無疑。
李沫卻被突然沖過來的巴宰木士兵領着裂蛇團團圍住,攥緊了唯一一支玄鐵重箭,節節後退。
暗喜回頭看了一眼李沫,驀然瞪大了眼睛——
“主子!”他失聲吼道。
李沫僵硬地單手撐着馬鞍,嘴角淌出一縷縷血絲。他緩緩低頭,懷裏的小女孩恐懼地握着生鏽的彎刀,将刀刃插進了李沫盔甲縫隙中。
血順着銀甲滴到地上,李沫一頭栽下馬背,小女孩吓得發抖,拔出彎刀時被噴了一身的血。
險些被暗喜和影七擒住的泰裏哈哈大笑,朝李沫唏噓道:“殿下,殺手必須無情,我以為你縱橫沙場數年名聲在外,必然知道這個道理。”
李沫身邊有暗悲的鬼面盾護着,裂蛇便盡數撲到那渾身濺滿李沫的血的小女孩身上,小女孩被兇猛蛇群淹沒,蠕動的裂蛇把小姑娘纏得喘不過氣來,拖着她離得李沫越來越遠。
她尖叫着逃跑,被湧過來的裂蛇纏得越來越緊,腳步蹒跚,栽在地上。
李沫面無表情看着那個眼盲的小姑娘渾身變得透明,漂亮的五官緩緩凝凍成醜陋的冰片,她痛苦哭喊着想從蛇群裏爬出來,卻無能為力,整個身體都化成了碎裂的冰淩,痛苦地蠕動着,口中呢喃:“好冷……”
李苑策馬趕到李沫身邊時,看見的便是這麽一幕。
風雪幾乎吞噬了李沫半個身體,他表情冰冷,嘴角噙着一絲憐憫笑意,有無數士兵和裂蛇朝着他湧過來,而他撐着身子站起來,手中唯一一支重箭搭在了鹿角弓上,對準那已經化成蠕動冰棱的女孩仍在跳動的心髒,松了手。
一箭穿心,她不再動了,臉上茫然的痛苦停滞在了這一瞬間。
冰淩碎屑四散炸裂,晶瑩剔透的頭顱滾到李苑腳下,還戴着一頂兔毛的舊帽子。
李沫放棄了保命的最後一支箭,他抽出匕首,帶着暗悲與湧過來的士兵短兵相接。
這是李苑見過最觸動的一幕。
他用力夾了夾馬腹,沖進包圍之中,把強弩之末的堂弟撈上了馬,遞給他一筒玄鐵重箭。
李苑回頭看了一眼捂着傷口嘴唇發白奄奄一息的李沫,挑眉問他:“惡犬僞善?”
“她捅我一刀,我還她一箭,公平而已。”李沫咳出一口血沫,偏過頭喃喃道,“她若在你腳下,你救不救?”
李苑眼眸含笑:“若要我搭半條命,我不救。”
李沫冰冷的眼神添了些許安慰。因為覺得自己至少比李苑強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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