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魏鈞走後,蘇卿言把又小胖子太子哄的練了兩遍大典時的禮儀。
可憐的太子緊繃着神經應付完權臣,筋骨也不能放松,最後累得癱軟地趴在案幾上,遠遠看上去,像一坨被甩在砧板上的五花肉。
蘇卿言作為偷懶怕苦的前輩,對這一幕十分感同身受,難得沒再嫌棄他,喊了宮女進了扶太子躺在床榻上歇息,太子把臉舒服地挨在枕上,嘴裏還在迷糊地嘟囔着:“我不想登基,我想要父皇……”
他喊着喊着,緊閉的眼睫上便滑出顆淚珠,蘇卿言坐在床沿,憐惜地摸着他的臉蛋想:再怎麽盼着他早日坐穩帝位,太子到底只是個六歲的孩子而已,他們對他好像太過苛刻了點兒。
可那龍椅高高在上,一旦登頂,便享有無邊的權力,但自古踏往龍椅的這條路,都是沒法回頭的。
往上,是耀目的帝王尊位,往下,卻是萬劫不複的深淵。太子年幼便登基,不知多少人在旁虎視眈眈,如同守在肥肉旁的禿鹫,各個懷着詭谲難辨的心思,盼着在小皇帝手上拿到更多好處。
如果她沒猜錯,她的父親也是其中一個。
蘇相走進坤和宮時,蘇卿言正在訓斥尚服局的女官繡錯了太子的冕服,言語間,已經頗有皇後的威嚴,他微微一笑,待那女官離開後,才撩袍行禮道:“微臣參見皇後。”
這是宮變以來,他們父女倆初次見面,蘇卿言雖然強忍着,眼眸間還是不自覺帶了淚,但只能在離他幾步處,低頭喊了一聲:“父親。”
“你說魏鈞想要做攝政王?”
蘇相用杯蓋輕磕着茶杯沿,輕輕朝熱茶上吹出一口氣,語氣淡淡,似乎并不覺得出乎意料。
蘇卿言點頭道:“父親覺得如何呢?”
蘇相露出個苦笑,眼看左右無人,便抿了口茶,嘆氣道:“他魏鈞就算想做皇帝,又有誰能奈何的了他。”
蘇卿言想了想道:“可我覺得,魏鈞既然願意尊太子為君,到底是還顧及着名聲,暫時不會有廢君自立的念頭。但他若做了攝政王……”
“攝政王的權力無異于皇帝,一旦他享受過這種滋味,往後太子成年獨自理政後,他只怕再難将這權力拱手讓出。”蘇相沉吟着接口道。
蘇卿言點了點頭,她最擔心的便是這件事。其實她并不在乎他們如何明争暗鬥,可她曾答應過靖帝,必須保護太子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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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聽魏鈞提到三位輔政大臣,她便覺出端倪,父親蘇桓和吏部尚書吳起在朝中各為派系,再加上個素有清流之名的謝雲舟,這份輔政名單,必定是由三方制衡的結果。
若不是顧忌魏鈞手上的兵權,他們是絕不願将治國的權力分與他人,所以魏鈞才會直接找上太子,想由他直接下旨封王。
可如果由輔政大臣一齊上書,這攝政王可就沒那麽容易封得成。
蘇相将茶杯放下,已經明白女兒讓自己進宮的用意,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明白了,我會努力去斡旋,不讓太子為難。”
父女倆又寒暄了幾句,說的都是些府裏家人的瑣事,蘇卿言得知母親的舊疾一直未再犯,弟弟的學業也被夫子肯定,心情轉好了不少,等到蘇相要離開時,她又生出些不舍的離愁,親自将他送到宮門前,交代宮女遞上她特地為母親和弟弟準備的禮物。
蘇相心疼地看着剛封後就守了新寡的女兒,這些日子,那些外面的流言他也多少聽到一些。他知道以女兒向來散漫的性子,這段日子必定過得辛苦。
可宮裏這地方,不知哪裏就藏着誰的眼線,有些話不便說,只有如小時候那般摸了摸她的臉頰道:“卿卿,難為你了。”
兩日後,太子對全國發出靖帝失蹤的消息,然後登基繼位為熹文帝,封靖帝為太上皇。左相蘇桓、禦史中丞謝雲舟、吏部尚書吳啓為顧命大臣,輔佐幼帝理政。大都督魏鈞封為祁陽王,領輔國之位。
輔國雖也是輔佐幼帝統領軍政,但到底不及攝政王,權勢離皇帝不過一步之遙。新帝在念完封號後頗有些忐忑,生怕魏将軍一個不滿意,拔出刀來血濺當場。
若不是旁邊圍着群臣,他簡直想把小胖身子縮進龍椅裏躲着,幸而魏鈞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跨步上前接了旨意,黑眸垂了半晌,終于啓唇道:“謝陛下龍恩。”
小胖子皇帝将手縮回椅把上,大大松了口氣。
在他禦座之下,弓腰持笏的蘇相也松了口氣。
在他身後,滿朝文武全松了口氣。
而在朝堂上瞬間輕松下來的氣氛裏,只有還沒把太後座椅坐熱乎的蘇卿言,緊張地連腳趾都出了汗。因為她清楚地看見,魏鈞在接旨時,似是不經意地,擡眸往她這邊瞥了眼。
這一眼不帶任何情緒,仿佛只是在宣告:他明白這一切是由她所為。于是可憐的太後腦海裏迅速閃過紅顏薄命之類的不詳語句,她怯怯地摸了摸脖子,瞥見旁邊瞬間得瑟起來的小胖子,憤憤想着:我若是死了,也算是為國捐軀吧。
可她還沒心疼自己幾天,宮裏就起了更大的波瀾。
事情的起因是坤和宮裏死了個宮女。因那宮女是貼身服侍蘇卿言的,她派人查了幾日,确定那宮女确實是自缢以後,便讓人帶她的親人進宮來認屍,再撥了筆銀子讓他們回去好好安葬。
她原本以為這事就這樣了了,誰知兩日後,蕭太妃竟領着這些年極少在宮裏出現的長公主來了坤和宮。
按輩分來說,哪怕是蘇卿言如今已貴為太後,也得尊長公主為長姐。是以,蘇卿言雖然內心疑惑,仍是恭敬地請公主坐下。
長公主今年已經四十有餘,卻仍是雲鬓嬌容、顧盼神飛,哪怕與足足小她二十歲的蕭太妃站在一處,無論模樣還是姿态,竟是分毫也不輸。
她輕擡手腕讓宮女扶着入座,繡着金絲孔雀翎的寬袖滑下幾寸,露出一截凝脂般的雪白手腕,并着膝,眯起眼,周身散發着由皇家嬌養而出的雍容與高傲。
蘇卿言吩咐宮女奉茶,又掃了眼始終低頭站在一旁的蕭貴妃,對公主問道:“不知公主今日駕臨坤和宮,究竟所謂何事呢?”
公主嘆了口氣,道:“按說本宮已成婚生子,本不應再管宮裏的事。可母後走的早,後宮裏出了事,也不便讓大理寺或刑部插手,所以本宮只能勉為其難,回來主持個公道。”
蘇卿言放在膝上的十指收緊,面上仍是笑着問:“本宮倒不知,後宮究竟出了什麽大事,需要勞動公主大駕?”
公主眯起眼,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本宮聽聞,坤和宮正位德行有損,為掩蓋醜行,不惜謀害人命,最後還草草将人安葬,惹得冤魂作祟,許多宮人都不得安寧。”她看見蘇卿言驟然冷下的臉孔,突又笑着摸了摸鬓發道:“當然,這些無稽之談本宮自然是不信的,可既然話已經傳到我這裏,今上初登基又年幼,還未到明辨忠奸的地步,身為他的親姑姑,本宮自然有責任來查問一二。”
蘇卿言沉着臉,看向從進宮後就未發一言的蕭太妃,冷聲道:“究竟是何人向公主冤告本宮,大可站出來與本宮對質。”
這時,有人自蕭貴妃身後走出來,竟是貴妃宮裏的一位嬷嬷。她縮着脖子跪下,被太後逼視的目光看得兩股戰戰,吓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公主擡手道:“你不用怕,有本宮在這兒,誰也別想威脅到你。就将你之前說的話再說一遍吧。”
于是那嬷嬷顫顫巍巍地說起來:“太後身邊的宮女秀兒是老奴的侄女。有一天,秀兒哭着來找我,說當日護着太後出乾元門的一名侍衛程峰,與她本已私定了終生,卻在那場宮變裏為保太後而受了重傷。聽聞程峰傷重不治時,秀兒偷偷去看望過他,誰知竟被告知了一個秘密。原來太後與岐王早就暗通款曲,那時名為尋找太子,實則是想投奔岐王。程峰親眼看見岐王将一塊手帕交給太後,後來在混亂中被遺落,他便留心收在了身上。”
她擦了把額上的汗,繼續道:“程峰自知時日無多,便将那帕子交給了秀兒,秀兒覺得害怕,又偷偷給了老奴。誰知剛過了幾日,老奴就聽見秀兒的死訊。思來想去,實在不敢怠慢,便将這事告訴了太妃,然後,太妃就領着我去找了長公主。”
蘇卿言聽到此處冷哼一聲,道:“太妃果真,宮裏的事不找今上、不找本宮,竟一狀直接告到了公主那裏。”
蕭太妃用帕子擦着眼角,一臉愧疚:“臣妾那時也是六神無主,因驸馬與臣妾的妹婿同為魏氏,才想到要去公主府求助,還請太後莫要怪罪臣妾啊。”
“罷了。”公主按着額角揮了揮手,道:“太後大可放心,若是誣告,本宮自然會好好懲罰這刁奴,絕不讓太後聲名平白受辱。”然後她對那嬷嬷擡起下巴道:“你将那帕子呈上來吧。”
嬷嬷顫顫巍巍地站起,将一塊帕子遞上去,公主塗了蔻丹的指甲按在半舊的綢布上,慢慢念出那上面所題詩句:“嫣嫣芙蓉花,秀出清霜晨。衆卉已昨夢,孤芳若為新?。”
“奴婢聽秀兒說,嫣嫣是太後的小字,這首詩便是岐王贈予太後的信物,以訴相思之情。”
蘇卿言冷眼旁觀至此,只覺得背脊一陣發涼,當日乾元門外的事死無對證,太子還太小又吓得魂不附體,不一定能記得多少事。如今她們竟能造出一樣證物出來,無論是真是假,她這身污名都再難洗去。
看來長公主是打定主意,要幫兒子除去蘇家最重要的一個人。
她深吸口氣道:“本宮從未見過這塊帕子,當日今上一直和我在一起,若是公主不信,可與我一同去奉文殿求個真相。”
公主搖了搖頭道:“今上還太過年幼,那時又受了驚吓,就算所記着的也不一定為真。再說他今日正在聽輔臣教誨,本宮不想去打擾他。不過,既然祁陽王受了輔國之位,那日他又正好在乾元門外,不如,就由他定奪來這件事吧。”
蘇卿言聽得想咬牙大罵,這娘倆就是故意趁小皇帝和父親都不在時,想一起玩死她啊。可她還來不及抗議,公主已經派人将在宮外等候的魏鈞給宣了進來。
魏鈞一身黑袍,氣宇軒昂地走進來,朝兩人行禮道:“參見太後、公主。”然後便撩袍坐到了一邊,聽那嬷嬷又将這事絮叨了一遍。
蘇卿言心灰意冷,手扶着額頭懶得言語,魏鈞擡頭往這邊看時,正好瞅見她大紅的衽領斜開幾分,纖纖脖頸彎成誘人的弧度,豆腐似的嫩白肌膚上,微微沁出些細汗來。
他被這一幕喚起某些記憶,目光漸轉幽深,竟久久忘了回神,直到公主提高聲音問道:“不知祁陽王以為如何?”
她滿心得意,等着兒子附和她的意思,直接将太後定罪。誰知魏鈞只是淺淺勾起唇角,瞥着蘇卿言道:“原來那日在俘虜營裏的人,真的是太後。”
蘇卿言回想起當日狼狽模樣,暗罵這人陷害她就算了,還要故意羞辱她,誰知聽見魏鈞繼續道:“太後若是真要去會情郎,又何必弄成那副模樣。至于這所謂信物和秀兒的供詞,根本毫無對證,本王一個字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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