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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裏到了八月, 光扇風都不解熱,全靠着往各處擱桶冰塊來降溫。
蘇卿言對着銅鏡, 将額上滲出的汗給擦掉, 然後接過秋婵遞來的杏仁豆腐,上面淋着深井冰鎮過的桂花糖汁, 滑進喉嚨又甜又涼爽,令她舒服地眯了眯眼, 埋頭津津有味地将整碗杏仁豆腐給吃光。
秋婵招呼個宮女來收走碗碟, 順手抄起把絹扇幫蘇卿言扇風,嘆息道:“今年夏天怎麽這麽熱, 都快九月了, 還不見涼爽。”
蘇卿言轉頭見她細細的脖頸上都泛着水光, 将帕子遞過去道:“這麽熱的天, 可苦着你了。”
秋婵感動捧着帕子眨眼,然後聽外面有人通傳:“太後娘娘,謝大人在外殿求見。”
蘇卿言忙讓秋婵給她整好裙裾, 由一名太監陪着走去外殿接見謝雲舟。畢竟,她還有些疑惑要找他來解。
她和魏鈞是在昨晚回來的,蓮軒那把火将整間房毀之一旦,她剛覺得嗆得發暈, 就被一股力量拖着回到了皇宮。第二日, 魏鈞便進宮來見她,兩人重看了卷宗,發現之記載了當初定遠縣的那場大火, 據說整個翟府幾乎被毀之一旦,而蓮軒也随那場火被燒死,等翟家繼子回來,面對得只是一片狼藉。而在定遠縣稱富數代的翟府,也就此徹底沒落。
再說那翟夢傑,在牢獄裏受不了酷刑,将夥同許姨娘謀害翟老爺的事全招了,兩人一個問斬一個充軍,所幸另一位姨娘心地仁善,将彤姐兒領在身邊收養,靠着翟家的餘産過日子。
蘇卿言看完這些,長長嘆了口氣,沒想到了最後,真正将翟府撐起來的,反而是這位誰都看不上的範姨娘。然後又問道:“那謝雲舟呢?他的履歷變了嗎?”
魏鈞搖頭:“他仍是晚了三年考會試,但是找不到謝雲成的卷宗記載,不知是為何而耽擱。”
蘇卿言将手指撫在腮邊,默默想着:看來雖然他們替謝雲成洗脫了嫌疑,可謝雲舟的人生并未有太大的偏移,所以才能仍坐在禦史中丞的位置上。可銅鏡帶他們做這件事,究竟是為了什麽,這和太上皇又有什麽關系呢?
她想的十分頭疼,索性道:“罷了,我直接将他叫來問問,那些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魏鈞陰測測瞥了她一眼,“太後與他十分熟稔嗎?就不怕再招來閑話。”
蘇卿言擡起下巴,眼尾一勾:“本宮清清白白,問心無愧,怕什麽閑話!”
魏鈞見她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莫名笑起來道:“問心無愧,太後記得這幾個字便好。”
蘇卿言在心中翻了個白眼,默默腹诽道:這宮裏我唯一不夠清白無愧的,可不就只有你魏大将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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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收回時,她已經走到正殿鳳座上,特意叫了幾個太監宮女守着,再将殿門大開,就是為了避免如上次那般的閑話。
謝雲舟十分訝異她在那件事後,還會單獨召見他,這時眉梢都染着喜色,特意穿了繁複的深色朝服,更襯得他面容皎皎,姿态矜貴。蘇卿言默默看着他,不知為何想起他在翟府後院裏,瘦弱卻又隐忍堅毅的模樣。
于是她揮手讓他坐下,笑了笑道:“今日請謝大人來,是想問問陛下最近的課業如何?是否有長進?”
她随意想了這個借口,若是深究,其實大可去問她的父親,謝雲舟也不戳破,不急不緩地将小皇帝的近況說了遍,他嗓音清潤,話語間條理分明,聽得蘇卿言十分舒服。
直到漏壺走過一刻,蘇卿言才與他閑話完小皇帝的事,端起茶杯潤喉,又道:“陛下年紀太小,還得謝大人多費心。本宮聽說謝大人年幼時家境貧寒,可未及弱冠就考上舉人,若是在三年後便進京考會試,便能成為大越最年輕的狀元郎。将陛下托于你手,本宮也覺得放心了。”
謝雲舟淡淡笑道:“臣天資不夠陛下聰穎,不過靠得苦學而已。太後放心,臣定會好好教導陛下。”
蘇卿言擡眸朝他贊許地笑笑,似是随口問了句:“不知謝大人為何耽擱了三年才進京考試,實在是太過可惜。”
謝雲舟的笑容漸漸斂下,望向她的目光添了些複雜之意,過了許久,才垂眸輕聲道:“是因為……一位故人。”
蘇卿言瞪大了眼,脫口問道:“是那位告訴你方子的故人嗎?”
謝雲舟低着頭,似乎是在隐忍些什麽,然後将手邊的茶杯端起飲下,“都是些過去許久的往事了,也無謂再提了。也許那三年便是臣的磨砺,若非如此,臣也不可能金榜題名,到今日能站在太後面前。”
蘇卿言聽得不明所以,可他擺明是不想再提這些事,也不好再追問,只得再扯些閑話掩過這個話題,再聊了一會兒,她覺得也不好讓謝雲舟一直呆她這裏,便讓他無事便可退下。
謝雲舟站起身,恭敬地行禮告退,蘇卿言盯着他的發頂,突然想起他在翟府對他行禮道謝的時候,沒忍住問道:“謝大人在京中多年,家中可還有親人。”
謝雲舟擡起頭,嘴角漾起笑紋道:“家鄉還有一位大哥,如今已經娶妻生子,臣有三位侄子,最大的已經八歲了。”
蘇卿言從未在他臉上見到如此溫暖滿足的笑容,突然間,竟有些想哭,無論如何,她和魏鈞做的那些事,總算沒有白費。
至少那個光風霁月的少年,不會再看着親人含冤而死,從此孤苦無依,惶惶踏上前路。
有關翟府的所有事,就在那次對談後了結。有關太上皇的消息,卻還是半點都沒着落。仿佛他們入鏡一趟,全是為了幫謝雲舟擺脫困局。
魏鈞為此也懷疑過,太上皇的失蹤和謝雲舟有關,可他派人多方查證,那日太上皇帶兵出城門禦敵時,謝雲舟确實帶着許多文臣在奉文殿死守,所有人都能作證,太上皇失蹤那時,謝雲舟根本沒有出過奉文殿一步。
可蘇卿言和魏鈞約定好,試圖再對着那面鏡子入夢時,竟是幾次都失敗了。也許是那鏡子自有安排,只有在某個合适的時機,才能帶他們去該去的地方。
于是,兩人除了等待也再無他法,又過了幾日,就到了祁陽王考核小皇帝騎射的那天。
那天照樣是烈日高照,蘇卿言從窗格裏,望着樹梢上的綠葉被灼烤得添了圈黃邊,畏懼地扁了扁嘴,心裏是百般不樂意在這種時候出去堆了冰塊的宮殿外。
可想想可憐的小胖子皇帝,人家還得在烈日下騎射,萬一沒讓魏将軍滿意,還得指望自己這個母後出面搭救,于是只得嘆口氣,挑了件最輕薄的紗衣,讓人在圍獵場外支好黃羅傘,擺好舒服的鳳椅,再由秋婵扶着上了軟轎。
走到圍獵場外時,小皇帝正對着不遠處的木靶哀聲嘆氣,大約是他試了一次,覺得那靶心太遠,實在很難射中。
魏鈞以黑帶束發,正負手站在他身旁,一臉的冷峻威嚴,剛想開口說些什麽,突然瞥見小太後被婢女牽着走上旁邊的庑廊,妩媚的鳳眼向下垂着,像被太陽曬蔫的花束,無精打采地朝這邊邁着步子。
他突然笑了起來,然後按了下小皇帝的肩道:“陛下可知真正的神射手是什麽樣的?”
小皇帝正等着被他教訓,沒想祁陽王突然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了這句話,抓了抓腦袋,輕輕搖頭。
然後他看見魏将軍笑容裏添了絲傲氣,彎腰一把抄起弓箭,身姿矯健地躍起,足尖點着身旁樹幹,然後在空中轉身連射三箭,蓄滿氣力的羽箭劃破長空,竟各個擊中被震落的樹葉,再以雷霆之勢直沒入靶心。
四周先是安靜了一瞬,随後便發出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小皇帝激動的小臉都紅了,一臉崇敬地對魏鈞道:“魏将軍這是什麽箭法,能不能教給朕。”
魏鈞胸口微微起伏,将手中彎弓往旁邊一抛,道:“陛下若想達到如此成就,除了苦練,別無他法。”
蘇卿言在庑廊上自然也看見了這幕,黯淡的雙眸立即亮了起來,雙手激動地攥起,用驕傲地語氣對秋婵道:“你看,魏将軍果真神勇無雙。”
秋婵覺得奇怪,故意小聲揶揄道:“以往太後不是最不願意我說魏将軍的事,說武将只懂得用蠻力耍狠,想起來都覺得可怖。怎麽娘娘親眼見了,不但不怕,反而誇贊起來了。”
蘇卿言怔了怔,随後瞪了她一眼,道:“你這話若是讓魏将軍聽了,小心你的脖子搬家。”
秋婵吓得摸了摸自己的小細脖,識趣地決定噤聲,陪着太後坐在了羅傘之下。
可圍獵場旁,并無太多樹蔭遮擋,雖然頭頂支了傘,蘇卿言還是被面前的日頭晃得有些暈眩,擦了擦額上的汗,十分後悔沒有帶掌扇的宮女過來。
但圍獵場裏的人全站在太陽下揮汗,自己雖然貴為太後,可大剌剌又是掌扇又是打傘,實在是不太像話。
于是她嘆了口氣,囑咐秋婵給她拿碗冰鎮酸梅湯過來,這時魏鈞走到她面前,微微躬身行禮道:“參加太後。”
在外人面前,這人一向裝得十分正經,于是蘇卿言也笑了笑示意他免禮,魏鈞擡頭問道:“太後覺得很熱嗎?”
蘇卿言臉上仍挂着得體的微笑,心說:我這汗直往下冒的,還需多此一問嗎?
這時魏鈞走到她身旁站定,大聲對小皇帝說着些什麽,可高大的身形正好為她擋住照過來的日頭。蘇卿言剛剛松口氣,又見那人狀似随意地将袍裾撩起,手臂用了力,似乎是為自己驅散熱意,可只有蘇卿言知道,被他衣袍扇起的清涼微風,一陣陣全往自己這裏吹。
于是她低下頭,借着衣袖的掩飾,偷偷翹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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