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幾冊賬本攤開, 徽墨寫成的字跡,被燭光蘊出一片暖黃。燭臺裏“噼啪”着炸起個燭花, 将屋內凝固的氣氛也一并劈開, 蘇卿言捏着書頁的手指輕抖,擡眸道:“難道……”

魏鈞神色凝重地點頭, 握住她的手背道:“其實仔細想一想,在段府裏, 常年神不知鬼不覺, 給大少爺的藥裏下毒,只有段老爺親自來做, 才不會引起任何懷疑。這也可以解釋, 當初大少爺懷疑自己被下毒時, 段老爺為何會那般敷衍對待, 這可是謀害段家嫡長子的大事,如果只是一個姨娘做的,他絕不可能會輕易包庇。”

蘇卿言聽得渾身發冷, 仍是不可置信道:“可你也說了,大少爺是段家嫡子,他怎麽可能對自己的親生兒子做這樣的事?”

“如果不是親生的呢?又或者,他根本不是段家的嫡長子。”

蘇卿言皺起眉道:“這怎麽可能?難道是孟夫人……”可她回想起孟夫人和段老爺相處時的模樣, 怎麽也不信她會做出這樣的事。而且當段老爺偏心二少爺時, 孟夫人的憤怒毫不摻假,如果她心裏明白大少爺根本是偷情所生,至少會流露出一絲心虛才對。

魏鈞搖頭道:“大少爺在十四歲發病, 極有可能是那一年發生了什麽事,令段老爺決定對他下毒手。可真相究竟如何,現在也推測不出,還需找到更多的證據才行。”

他瞥了她一眼道:“還有一件事,謝雲舟為何選在這時将真相告訴我。”

蘇卿言迷惑道:“你不是說,他也是偶爾得知的。”

魏鈞冷冷一笑:“謝雲舟這人城府比你想象的要深,他之前三緘其口,是因為不想講自己牽扯進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下毒之事。以前不肯說,今日突然說出來,你猜他是為了什麽?”

蘇卿言被他說的十分頭疼,抱着腦袋道:“我不是你們心裏的蛔蟲,那知你們那麽多彎繞。”

魏鈞一翻眼皮,摸了把她的發頂道:“我就是告訴你,那位謝中臣,心裏可藏着不少秘密。這些秘密,也許就是我們來這裏的原因。無論你以前是怎麽看他的,以後都必須防着他點,懂了嗎?”

蘇卿言撇了撇嘴,心想:繞來繞去,不就是逮着機會說別人的壞話嘛。魏将軍胸襟一向磊落,偏到了謝雲舟面前,心眼就變得不如一個指甲蓋大,

魏鈞哪知她心中腹诽,只覺得手掌下的烏發摸起來十分舒服,順着往下撸到那截被剪斷的發尾,再想到被揣在胸口那兩縷被結在一起的頭發,嘴角止不住上揚起來。

蘇卿言一擡頭,就看見他笑得十分詭異,覺得這人莫非是吃醋吃傻了不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那現在怎麽辦?這麽多疑點,你一個病人,我一個丫鬟,到底該怎麽查?”

魏鈞想了想道:“倒是有個人可以利用,他一定知道一些事。”

他所說的這個人,就是被打斷了一只胳膊,成日躺在房裏哀嚎的段家二少爺。蘇卿言得知後,對魏将軍很是欽佩,他使計廢了人家的胳膊,絲毫沒有愧疚不說,還準備堂而皇之地去套他的話,可真夠黑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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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黑心的魏将軍,用段家大少爺探病的名義,踏進了庶弟的卧房裏。

段斐半躺在床榻上,短短幾日已經瘦的臉頰都凹陷,半張臉埋在帷帳投下的陰影裏,正因屋內始終不散的藥味感到十分煩躁,手指放在鼻下,示意丫鬟将熏香調的更重一些,冷聲道:“大哥是來看好戲的嗎?”

魏鈞按着袍角,輕嘆道:“你我好歹是同胞兄弟,難道我願意看到你出事嗎?”他似乎情緒有些激動,低頭咳嗽兩聲,語聲微顫道:“段家只有兩個兒子,我已經成了這副模樣,如今連你也……”

段斐見他滿臉悲容,心中也升起同病相憐之感,懊惱地用左拳錘了下床板,目光陰鸷道:“若我知道,究竟是誰這麽害我,必定不會輕饒了他。”

魏鈞眸光一閃,捏起拳頭憤憤道:“你覺得不覺得,那個謝雲舟和爹走的太近了點兒,萬一……”

段斐冷哼一聲:“謝雲舟,不過爹身邊的一條狗而已,有什麽值得顧忌的。”

魏鈞臉色依舊凝重:“可段府一再出事,我始終覺得是有人在針對我們。你可知道,我的藥裏有人動了手腳?”

段斐猛地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魏鈞默默看他,覺得那驚訝的神色不像作假,看來他确實對此事毫無所知,手指點着膝蓋道:“究竟爹為何要對謝雲舟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原因。”見段斐抿緊唇不答,他垂眸想了想,決定下一味猛藥:“謝雲舟祖籍定遠,我聽說爹年輕時曾在那裏任職過,你有沒有想過,萬一謝雲舟和爹的關系并沒有這麽簡單,段家的兩個兒子都鬧到如此地步,得利的人會是誰?”

“不可能!”段斐不顧右臂疼痛,騰地坐直,脖上青筋都冒出道:“除非許叔騙了我!”

魏鈞心頭一動,面上卻不露聲色道:“哦,許叔和你說了什麽?”他其實并不知許叔是誰,但聽段斐此言,應該是和段老爺關系頗深的人。

段斐眼眸飛快轉動,看着魏鈞欲言又止,雖然他一直不喜歡這個大哥,因為他,自己只能做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庶子,但到了這個地步,兩人一個病一個殘,若是謝雲舟真有可能和段府有關系,那豈不是機關算盡,全便宜了那個外人。于是憤憤咬牙,終是下了決心道:“許叔同爹合作多年,爹很多事都沒避諱過他。當初謝雲舟那事,還是托許叔去找的人通融……”

“謝雲舟的什麽事?”魏鈞忍不住傾身追問道。

段斐冷笑一聲:“謝雲舟裝得一副名士模樣,外人都只懂得景仰他的學識謙和,其實呢,如果不是爹救他,他現在也不過就是個背着條人命官司的階下囚而已。”

魏鈞聽到人命官司頓時一驚,然後聽段斐深吸口氣,對他講出一段誰也不知道的秘辛。

原來謝雲舟去年因為準備會試而進京,可運氣不好,路遇一夥匪人,将盤纏給搶走,還将他人給打傷丢在山野裏。

那盤纏雖不多,卻是謝雲舟在家鄉沒日沒夜教書幫人寫書信、狀紙賺來的,就謝雲舟萬念俱灰時,他遇上了一個途徑此地的富家少爺,那位少爺是個愛才之人,見謝雲舟一副打扮,細問之下竟是個舉人,便将他帶回府中,好吃好喝供着。

謝雲舟開始并不覺得有異,直到發現那位少爺對他舉止越來越放肆,才終于明白那人竟有斷袖之癖。可他明白,自己若是一走了之,在京城連立足的地方都沒,于是一直虛與委蛇,直到避無可避,他把心一橫,想使個法子将那少爺吓退,誰知竟失手将人給殺了。

謝雲舟慌了神,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被當作嫌犯捉進了獄中。可他到底是個聰明人,想了許多法子狡辯,再加上沒有證據,一時間竟定不了他的罪。

那時,段家與那位少爺家有生意來往,而段老爺在本地的聲名,連縣令都敬他三分。少爺的爹娘便求他幫忙做主,嚴懲殺了他們兒子的兇手。

誰知段老爺與謝雲舟接觸過幾次,覺得這人是個可用之才,便讓身邊的親信許叔,想法子僞造了證據,将少爺家的一名小厮打成兇手,不僅令謝雲舟脫罪,還将他聘到府裏做了西席。

魏鈞聽完便明白,為何謝雲舟在段老爺面前要如此隐忍,甚至甘願伏低做小,果然并不止是為了生計而已,可還是忍不住問道:“爹為何要這麽幫一個毫無背景的書生?”

段斐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是許叔有次喝醉時提過,說爹心裏有個宏願,謝雲舟這樣的人,只需一些助力,注定是會平步青雲,在朝廷中謀得個高位。而爹手上握着他這麽重要的把柄,便相當于得到一把利劍,遲早能助他實現那個宏願。”

魏鈞總算明白,為何在人前寬和謙善的段老爺,私下裏會對謝雲舟如此踐踏,因為他需要時刻提醒謝雲舟,誰才是他的恩人,無論他爬的多高,段老爺都能随時讓他跌回深淵。

他光想着就覺得手心發涼,謝雲舟身在其中,怎麽可能坐以待斃,于是又問道:“你可知,爹想做的事究竟是什麽?”

段斐搖頭道:“這件事別說是我們,或是跟在他身邊十幾年的許叔,爹連誰都未曾透露過。我曾旁敲側擊過幾次,還惹得爹發了脾氣,于是再也不敢問了。”

魏鈞覺得段老爺想做的這件事,絕不止是生意這麽簡單,可偏偏難以參透。這時,段斐又嘆了口氣道:“許叔告訴我的就是這些,如果謝雲舟真是爹的私生子,爹也不至于如此對他。所以,大哥還是多慮了。”

魏鈞苦笑一下,裝作恍然大悟道:“如此說來,倒真是冤枉爹了。不過他對謝雲舟也真是夠用心良苦了,不但讓他做我的西席,還為他在外引薦鋪路,由不得我多想。”

段斐輕嗤一聲道:“可不是嘛,聽說爹還想将他引薦給京中頗有名望的學者關勤做門客,若是能成功,這小子只要考上狀元,再有個聲名遠播的師父庇蔭,仕途恐怕就穩了。”

魏鈞的手一抖,忍不住追問:“你說的可是連靖王都向他請教過學問的關勤?”

段斐點頭,問道:“大哥也聽過他的名號?”

魏鈞震驚地久久未曾回話,過了許久才吐出口氣道,“以往聽過一些這人的事,時候不早了,二弟先歇着吧,我明日再來看你。”

他走回卧房時,看見蘇卿言正在彎腰鋪床,忙走過去道:“為何不找個丫鬟過來做,你肩上的傷還沒好全呢。”

蘇卿言無語道:“我自己就是丫鬟,哪有臉去吩咐其他丫鬟做事,人家真要當我恃寵而驕了。”她揉了揉肩,帶了些撒嬌的語氣道:“不過被你一說,這裏還真有些酸痛。”

魏鈞淡淡一笑,道:“那藥膏呢,我來幫你擦。”

蘇卿言翻個白眼:“你不是剛剛才說,讓我多提防那人,現在又惦記着人家的藥膏了。”

魏鈞按着她坐下,将藥膏在手心捂熱,然後不由分說将蘇卿言的衣服扯下一些,柔柔在她傷口處将藥膏揉開。

他低着頭,十分專注,似乎怕不小心會弄疼了她,蘇卿言覺得有股熱意從背後一直往下湧,扭頭問道:“你去段斐房裏,問出些什麽了?”

魏鈞的眼神變了變,随後露出個苦笑道:“問出一件,可以算是驚天的大事。”

蘇卿言吓得想要轉身,卻被魏鈞将肩按住道:“我接下來告訴你的,你千萬不要太害怕。”然後他緩緩将段斐跟他說的事全複述了一遍,蘇卿言雖然對謝雲舟竟會犯下命案感到無比震驚,卻總覺得有些奇怪:“只是這件事,就讓你緊張成這樣?”

魏鈞嘆了口氣,将她的身子轉過來,額頭與她相抵,壓低聲音道:“真正讓我震驚的,是段斐最後說的那句話。段老爺即将把謝雲舟引薦給本朝儒學大家關勤做門客,你可有想起什麽?”

蘇卿言皺眉想了會兒,脫口道:“你以前和我說過,謝雲舟能進翰林院,全靠這位關勤。”

魏鈞面色凝重:“沒錯。可我還有件事沒和你說,根據卷宗記載,那位将謝雲舟引薦給關勤的鄉紳,在辛酉年十月,全家遭遇滅門,無一人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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