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結局(下)
可憐的小皇帝躲在偏殿, 原本想着若是母後有了危險,他就立即沖出去,誰知越聽越不對勁, 直到那把刀被扔在地上發出“哐啷”聲響, 他吓得立馬往外跑,誰知接下來卻聽見了讓他震驚不已的一段話。
他絞盡腦汁也想不通, 為什麽向來桀骜的魏将軍會對母後這樣,隐隐能捉住那麽一點兒, 卻又不敢确信, 驚懼慌張間, 連學了好久的帝王儀态都忘了,梗着脖子就大哭出來。
他這一聲高亢的哭聲,讓殿內僵持的兩人都有些傻眼, 蘇卿言先反應過來,撿起地上的刀往魏鈞懷裏一塞,正想轉身去哄小皇帝,突然被拽住了手腕……
那手掌寬大又溫熱,緊緊觸着肌膚, 喚起許多發燙的記憶, 蘇卿言緊張地看了眼再度被吓呆的小皇帝, 用眼神示意他莫要胡來。誰知魏鈞握着她的手腕, 堅定地向前走了步, 對着小皇帝道:“陛下,臣今日趕着來見你, 就是想告訴你兩件事。其一,魏家世代忠良,我魏鈞這些年南征北戰,只為換得四海清平,百姓免受流離之苦,無論他們如何傳言,臣都絕不會有謀逆篡位之心。可陛下也需信任臣,風騎營是我一手帶出,也是一支能保大越邊防屏障的鐵騎,絕不可能交到其他人手上。”
小皇帝聽得一愣一愣,未想到他竟會說的如此直白,不過總算捉住一個關鍵:魏将軍根本不想做皇帝,他的小命大概是保住了,從此再不用擔驚受怕,生怕被人給從皇位上拽下來。
這麽一想,流了一半的眼淚硬是憋了回去,嘴角剛要翹起,又見魏鈞扭頭看了眼旁邊的蘇卿言,将兩人十指交握的手伸出,道:“另外一件事,就是臣與太後兩情相悅,希望能共同厮守度過餘生,還望陛下成全。”
小皇帝聽得眼前一黑,語無倫次道:“那怎麽行……她是父皇的……皇後,怎麽可以……你們怎麽……”
魏鈞又逼近一步:“陛下,太上皇已經駕崩。太後今年才不到雙十的年紀,還有漫長的餘生要過,你遲早也要娶妻生子,難道真的想她守着冷清的坤寧宮過一輩子嗎?”
他渾身的煞氣,把小皇帝被吓得被口水給嗆着,趕緊拿帕子捂住嘴,掩住一連串的咳嗽聲。蘇卿言見他臉都憋紅了,心疼地瞥着魏鈞道:“你別吓着陛下了。”
小皇帝邊咳邊欣慰地想:看來母後還是關心他多一些。誰知下一刻,他就眼睜睜看着魏鈞将母後打橫抱起,大步往偏殿走道:“臣有話要單獨和太後說,借陛下的偏殿一用。”
“什麽話,還非得抱着說。”小皇帝沒忍住脫口而出,可随着怨念的尾音落下的,只有母後從自己眼前滑過的淡紫色裙擺殘影。而那兩人,早已連影子都不剩。
這一邊,魏鈞抱着蘇卿言走進偏殿,燃了許久的引線終于被引爆,所有千山萬水的思念,被她誤解的苦悶,全化作深不見底的渴望,輾轉在她的唇瓣、舌尖,借着她呼吸的香氣才能得到片刻纾解。
蘇卿言被他親得氣都喘不過來,臉頰到耳根染滿紅霞,忙用手推着他的胸口,壓低聲道:“你瘋了,這裏可是皇帝的寝宮!”
魏鈞想到方才她對自己的态度就來氣,牙齒一下下磨着她的唇瓣,道:“去告訴他,你對我的心意。”
“不行。”蘇卿言氣喘籲籲地往回縮,“他還太小,會吓着他。”
魏鈞眯起眼,大掌覆在她的皎潔的手背上,似問似嘆:“嫣嫣,你究竟在怕什麽?”
他抓起她的手,如掌心珍寶,捧在胸口摩挲着:“這顆心,這個人,早就毫無保留地交到你手裏,你到底還在怕什麽?”
蘇卿言覺得掌心被烙得發燙,羽睫微微一顫,猝不及防被逼下顆淚來。
是啊,她在怕什麽呢?
自從在閨中時,她所聽聞的魏鈞,是戰場上金戈鐵馬的英雄,是朝野上令人敬畏的權臣,他心高氣傲,連皇帝都不曾放在眼裏,更何況是世間那麽多的女子,誰敢斷言能與他比肩。
可相府的二姑娘,向來就是胸無大志、懶散平庸,論才學品貌,都不及她那位太過耀眼的姐姐。他和她之間,如隔彼岸雲端,他會因為鏡中緣分,俯首給她真心,甚至給她正妻的名分,可她想要的,從來不是這些。
蘇卿言拉過他的手掌捂住自己的眼,摩挲着他掌心的紋路,放任自己哭出來:“他們都不知道,我心中所想要的良人,只不過是個最尋常的男子,我能與他并肩而立、煮酒賞花,談詩寫字,我不必仰視他,也不必被套進任何光環。可他們想要我進宮,讓我成為六宮之主、鳳儀天下,于是我很努力去做一個讓人尊敬的太後,努力地去做小皇帝的母後,可我永遠沒法做的像姐姐那麽好,不可能成為蘇家的驕傲。”她擡起通紅的眼,“魏鈞,我很累,累得不敢再去想:你說真心愛我,是不是只因為貪戀皮相肉.身,是不是因為鏡中早已定下的姻緣,這份愛能有多久,夠不夠抗衡,你心中裝着的那麽多大事。”
魏鈞從未想過,她從小就被和優秀的姐姐比較,心中竟會有那麽多的膽怯與惶恐,這是向來驕傲自負的他,從沒有體會到的纖細與敏感。
而這一刻,她像只終于肯剝開毛發的小獸,寧願将最脆弱易傷的皮肉全展露在他面前,剔透的淚水不斷從他指縫中流下,将胸口沁得濕濡一片,隐隐發痛。
魏鈞掌着她的臉将她摟進懷裏,再掏出帕子,為她溫柔地拭去淚水,道:“誰說你做的不好,那日在乾元門外,你明明比誰都害怕,卻不顧性命地跑出來,從岐王手裏救回太子。段府裏,你對着窮途末路的謝雲舟,寧願服毒也要救他,還救了段府所有人的性命。在那個世界,你可以明知留下來,就能過最顯赫輕松的生活,可你卻堅持要回來,為了保護小皇帝和大越可能受外族踐踏的百姓。你明明那麽勇敢,那麽堅定,即使是你姐姐還在,也不會比你做的更好。”他輕輕扶起她的下巴,用最為動人的語氣道:“我的嫣嫣,就是這世間最惹人愛的姑娘,配得上最好的人。”
蘇卿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說完這段話,然後猛吸一口香甜的空氣,像個孩子般的痛哭出聲。
這是她聽到過最美好的話語,與天地之間,與穹宇之中,他和她并肩站在一處。
魏鈞聽出這哭聲中的肆意與喜悅,微微翹起唇角,摸着她的臉柔聲道:“還有,做我的将軍夫人,不需要你努力,只需要你愛我。”
蘇卿言哭得快喘不上氣來,怨念地扯着他的袍裾道:“你再這樣,我就真的沒法離開你了。”
魏鈞低頭吻上她的唇:“那就不要離開,永遠不離開。”
兩人正親得情動時,突然聽見小皇帝在外面焦急的喊聲:“母後,我聽見你哭了,是不是魏将軍欺負你了,朕,朕為你做主!”
蘇卿言吓得滿臉通紅,忙将魏鈞推開,然後低聲道:“你先離開,我來和他說。”
魏鈞不滿地又蹭蹭她的唇,靠在她的耳邊低低說了句話,蘇卿言的臉都快滴血了,狠狠錘了他一拳道:“你簡直色.欲熏心!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他當然明白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可他想了她足足兩個月,做夢都在回味她的酥軟和甘甜,他十六歲就行軍,也曾在邊關駐守足足一年,卻從未有過這麽難熬的時候。
這時,門外的小皇帝等得心焦,生怕母後受了欺負,咬牙就要往裏沖,突然看見殿門被打開,母後和魏将軍一同走出來,發髻微微散亂,臉上還挂着淚痕,神情卻全是嬌柔羞怯。
他好像明白了什麽,傻傻愣在那裏,連魏将軍對他行禮道別,都恍惚地忘了發聲。
直到寝殿裏又只剩他們兩人,他才将垂着的頭擡起,揉了揉發悶的胸口,問道:“姨姨,是不是他脅迫你?”
蘇卿言被他逗笑,幫他理好被弄亂的衣襟,道:“不是,他從未脅迫過我,我是真心喜歡他,他也是真心對我。就像……你的父皇和真正的母後一樣。”
小皇帝猛吸鼻子,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扯着哭腔道:“你就是我真正的母後,你會和魏将軍離開嗎?也要抛下我不管嗎?”
蘇卿言聽得胸口發酸,她太明白小皇帝對親情的依戀,于是溫柔按住他的手道:“不會,母後絕不會抛下你。可是陛下,你老實告訴母後,怕不怕魏将軍?”
小皇帝一愣,本想要逞強,卻在蘇卿言凝視的目光下縮起脖子,沒出息地說了聲:“怕。”
蘇卿言微微一笑,又問道:“那你信不信母後。”
小皇帝眨了眨圓眼睛,然後猛點下巴。
蘇卿言将他摟進懷裏,柔柔靠在他耳畔道:“陛下,你遲早會長成一個堅毅的帝王,會娶妻生子,遲早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這個母後了。所以,就讓母後去幫你守着魏将軍,讓他做大越的一柄利劍,而不是令陛下懼怕的猛虎,好不好?”她盯着小皇帝懵懂的雙目,繼續道:“可同樣,你也要信他敬他,将他當作輔臣良師,哪怕在你親政之後,也絕不能使任何手段去害他,你能做到嗎?”
小皇帝聽得似懂非懂,可他原本就仰慕魏鈞,也知道全靠了他,才能守住大越的錦繡江山,于是堅定地點頭允諾,然後又扁了扁嘴,一把摟住她的腰道:“可是母後,我不想失去你。”
蘇卿言也有些哽咽,柔柔摸着他的頭道:“你不會失去母後,你需要的時候,母後随時都會來宮裏陪你。”
小皇帝貪戀着姨姨身上的溫暖,久久不願離開,過了許久,終是下了決心一般擡頭,道:“母後,朕可不可以自私一次,讓你再多陪我一年,這期間魏将軍可以在宮裏自由出入,我會努力去做個讓你們都滿意的好皇帝。等我十歲之後,母後想做什麽,朕都會幫你。”
蘇卿言輕輕嘆了口氣,雖然知道那人知道還要再過一年必定會不滿意,可她也貪心地想多陪陪小皇帝,于是思索一番,與他勾起小指道:“那好,母後答應你,可陛下也不要忘了,答應過母後的事。”
一年之後,京城裏發生了兩件大事。
一件是慈安太後吃棗子被噎着,等到太醫趕來已經太晚,當晚就在坤寧宮薨逝。小皇帝将她葬在皇陵,卻說遵從太後的意思,并未與靖帝合葬。
第二件更是玄妙,據說大将軍魏鈞帶着長公主去庵堂添香油,正好遇上在庵堂裏長住的一位小娘子,兩人一見傾心,花前月下就定下了終生。
向來眼高于頂的魏大将軍,竟然會對一個庵堂裏的神秘女子傾心,這可把京城的茶舍熱鬧壞了,誰更令人驚嘆的是,很快從相府裏傳出話來,這位庵堂裏的小娘子竟是蘇相家從未對外示人的三姑娘,太後的雙胞妹妹。
據周夫人所言,太後的這位雙胞妹妹出生便體弱多病,差點活不下來,後得一位高僧指點,說她命中犯煞,需等到真命天子才能破煞改命。在那之前必須常伴佛祖身邊,化解命格中的煞氣,萬萬不可曝露人前,不然,只怕會保不住性命。
于是蘇相就對所有人瞞下了這個女兒的存在,從小就将她放在庵堂養病,誰知那日她與魏鈞相遇後,從小的病症竟也不治而愈,可見這就是天定姻緣,正好應了那為她批命的高僧所言。
這樁奇事被街頭巷尾津津有味的談論,終于一路傳進了宮裏。據說皇帝特地宣這位女子進宮,将她當作太後來尊敬,賜給她诰命夫人的封號,還當場賜她與魏鈞成婚。
而這其中唯一的遺憾,就是長公主從庵堂回來後大病一場,連兒子的婚禮都沒去,幸好,小皇帝親自去了将軍府為他們主婚,總算成就了這樁被當作傳奇來傳誦的喜事。
第二年的初春,蘇卿言摸着才微微凸起的肚子,身旁是水榭庭臺、雲淨天高,暗紅色的寬袖從腰間滑過,如眉目般暢然舒展開來。
突然聽見身後有珠簾聲響,一轉頭,就看見如清風流玉般的少年站在面前,蘇卿言吓得忙站起行禮道:“陛下怎麽來了!怎麽都不讓他們通傳一聲,我們也好準備接駕。”
皇帝這時已經長成了矜貴翩逸的少年,忙上前一步去扶她,叮囑道:“姨母已經有了身孕,行動都得小心,無需再講這些虛禮。”随即微微一笑:“姨母今日壽辰,朕自然要來看看您。朕不想太過聲張,驚勞了你們,就只帶了海公公在外面守着。”
蘇卿言微笑着看他,小皇帝如今已經親政,日日勤勉上朝批奏,變得清隽而內斂,哪裏還看得出那個貪吃小胖子的影子。
她突然有點懷念曾經那個圓滾滾的小肚子,還有他抱着她撒嬌的模樣,這時皇帝又轉身看向不遠處披紅挂綢的戲臺,挑眉道:“想不到,魏将軍還真為姨母建了個戲臺。”
蘇卿言嘴角浮起笑意,道:“他說怕我太悶,嫌将軍府都是武場,陽剛味太重,非得給我在這兒搭個戲臺,說正對着荷花渠,可以依水憑風聽曲,十分風雅。”說着又輕哼一聲,“他哪知什麽叫風雅,不過是強撐附庸而已。”
小皇帝卻十分豔羨地看着她道:“朕從小到大,可從未見過魏将軍為誰這般用心過,可見他對姨母真是呵護寵愛至極。”
蘇卿言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低頭道:“陛下快坐下,我讓她們上些茶點過來。”
皇帝正想讓她也坐下,莫要再亂走動,突然看見戲臺上大幕拉開,然後有奏樂聲響起,奇怪地“咦”了聲道:“怎麽現在就開場了嗎?”
蘇卿言也覺得一頭霧水,他們請的戲班明明是晚上才到,剛才魏鈞讓她在這裏歇着,順便看看戲臺上準備的怎麽樣,根本沒說過戲班會提前開演啊。
這時,随着鑼鼓弦樂聲聲,從後臺走上個白袍皂靴、銀冠敷面的小生,可他身材魁梧,習慣了闊步橫行,硬塞在儒雅的書生裝扮裏,顯得十分別扭。
蘇卿言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見臺上那人往這邊一瞥,似乎瞅見了她身邊的小皇帝,全身便僵了僵,哪怕在濃重的戲裝之下,都能看出他驟然而生的怒氣。
可到最後,他還是清了清喉嚨,遙遙對着她,啓唇唱出一段《牡丹亭》……
他顯然為這段練了許久,雖然腔調還不太正,但唱得纏綿柔轉,面容皎如天光,黑眸裏盛滿了化不開的柔情。
隔着一道秋水,蘇卿言趴在欄杆上與他對望,先是止不住發笑,可漸漸地便沉下面容,癡癡望着臺上那人,随着他或喜或悲,迷醉沉溺。
等一曲唱罷,蘇卿言才終于想起身邊的小皇帝,轉頭時,見他緊張的汗都下來了,手按着膝蓋顫聲道:“姨母,朕不是故意要看魏将軍唱戲的,這下可怎麽辦啊?”
蘇卿言頗為無奈,小皇帝無論如何長進,都忘不了對魏鈞如同嚴父般的敬畏,這下不小心撞見他彩衣娛妻,只怕驚吓多過于竊喜,還沒來得及安慰一句,小皇帝捏着拳倏地站起,道:“姨母,朕想起還有奏折要看,就先行回宮了,賀禮已經讓海公公送到管家手上了。”
小皇帝說完腳步飛快地往外走,生怕魏将軍來了會教訓他不識趣,繞過回廊時,風聲将亭中的對話一句句吹進耳中。
“想不到,魏将軍這輩子還有如此丢臉的時刻。”
“夫人喜歡書生,我扮個書生給夫人賀壽,誰敢說我丢臉。”
“誰說我喜歡書生,我喜歡的,是威武善戰的大将軍,就像我夫君這樣的大英雄。”
小皇帝聽得心中隐隐一動,借着理發帶契機的轉身,正好看見涼亭裏,柔美的婦人踮起腳,正用帕子替魏将軍擦去臉上的油彩,兩人臉上都帶着笑,寬大的衣袖纏在一處,青松伴着绻绻流雲,将百煉鋼化成繞指柔。
他癡癡站在那裏,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什麽叫做神仙眷侶、俗世快活。
初春的水波袅袅,天色溫潤動人,他邁着暢快的步子朝前走,眼前是秀麗江山,身後是有情人間,這位少年帝王迎着闕闕清風擡頭,如小時候那般,朗朗地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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