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望無際的戈壁, 太陽化為一顆通紅的鴨蛋黃懸在天空盡頭，浩浩蕩蕩的車隊行駛在碎石子路上，留下車轍蜿蜒的痕跡。

段沫顏一開始還朝着車窗外好奇地打量, 這畢竟是她穿越以來第一次出遠門, 但過了好幾個小時，沿途依然是一成不變的風景，連民居都沒有, 看來這12區的邊境線是真的偏遠。

但這裏卻又不是真正的杳無人煙，呈骨架狀縱橫在天空的鐵軌黑魆魆的，像死亡多年的巨龍脊柱，時不時會有幾節車廂迅速駛過, 單行着駛入絕境荒野。

大概是她的目光停留得有點久，原本一動不動在對面坐着的喬伊斯突然開口：“灰色的車廂裏是囚犯，會根據人口分配到1-5號監獄服刑。白色的車廂裏是即将堕化的人，會被送入……永遠出不來的地方。”

段沫顏忍不住詢問：“以什麽判斷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堕化？”

喬伊斯巴不得多和她說說話, 但又怕自己太活潑了惹人生厭，于是只能保持着一張高冷臉。

“根據程度分為三個階段，一階段間歇性出現暴躁、犯罪特征, 二階段維持不住獸類形态, 三階段喪失與人對話的能力，到了第三階段就……”

段沫顏垂眸沉思, 越來越嚴重的基因缺陷讓堕化人數逐年攀升，抑制劑的價格昂貴、淨化師的稀少，以至于這個年代的男性們縱然享有強壯的體魄，卻根本沒有命去享用本該漫長的壽數。

照這趨勢下去人類早晚要死絕的，這不比喪屍病毒更容易。

喬伊斯見她不開口了，忍得有些難受：“你不問問為什麽要把這批人送入沙漠和沼澤裏？”

段沫顏偏過頭去望向窗外：“不管有什麽原因, 那都是既定的現實，難道你可以改變嗎？”

這個回答把喬伊斯堵得氣息不順，他松開軍服的領口，随手揉了一把亂糟糟的頭發，仿佛賭氣一樣。

“送入無人區是給予他們最後的流放，也是唯一的生路，如果出現奇跡，也許有人能在那裏頭活下來。就算即将變成堕落種，他們也是有家人朋友的公民，基于倫理，沒有人願意背負屠戮公民的罪名，就算這個人即将變成堕落種也一樣，裴績他當初就因為……”

話音戛然而止，段沫顏轉過頭狐疑地看着他：“裴績怎麽了？”

喬伊斯被她直勾勾盯着，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臉上露出呆呆的表情：“他沒和你提過嗎？”

段沫顏搖搖頭：“12區裏很多人都對他們抱有莫名的敵意，但是我問的時候他從來不會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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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伊斯是第一次見她如此和顏悅色的模樣，心下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他湊近了些少女：“他也許不想讓你知道。”

段沫顏支吾：“畢竟我們也是出身入死的好夥伴了，魯迅曾說過要相信朋友，而且我也不想總當一個累贅。”

喬伊斯當然不知道魯迅是誰，他也不敢問。

他知道裴績不告訴段沫顏就是怕她也對他抱有成見：“你不是累贅，況且你相信他，別人可不會。”

“裴績以前曾和我一同服役于赤日軍團，有一次出任務時一名士兵出現狂化症狀，并且直接進入了第三階段，咬死了好幾個平民，為了控制事态，裴績下手殺掉了他。”

段沫顏的嘴張的那麽大，喬伊斯繼續道：“死者是他的直屬部下，不僅如此，克拉克還是波羅家族的嫡子，他們雖然不算大貴族，但也有些權勢，裴績公然殺了他，不可能好過。”

“可是……”段沫顏語塞。

是啊，如果事情真如喬伊斯所說，那裴績所作所為完全是顧全大局的考慮，進入第三階段的人類藥石無救，他如果不狠下心動手，那死的平民會更多，她早已見識過堕落種的可怕之處——那玩意沒喪屍惡心，但比喪屍能打。

段沫顏嘆了口氣，看來這個新聯邦比她想象的還要階級分層，貴族的勢力超乎想象。

喬伊斯看她表情落寞，又道：“說實話，我雖然讨厭裴績，但如果換成是我在那個位置，也會幹出一樣的事。”

他背脊往後仰了仰，眼睛瞥向一邊開始很自然地吹牛：“身為長官，就是要保護百姓、保護下屬，這是軍人的天職。”

聊天能輕易拉近彼此的疏離感，段沫顏難得正視這個人，他的一頭紅發還亂糟糟地頂在頭頂，見她看過來，迅速瞥她一眼，別扭道：“當然，我也會豁出命去保護你的。”

“……不需要，謝謝。”

車隊又行駛了一個多小時，遠遠的她在地平面上看到了一根灰蒙蒙的柱狀物，特別高，模樣像一個拉長版的金剛杵，頂部直沖雲端，一眼望不見頭。

等到又離近了一些，她才發現這鐵塔不僅高，還粗得驚人，宛如孫悟空的金箍棒變大了無數倍，上面縱橫交錯地連通了數根方向不一的空軌，鐵塔的附近坐落着許多建築物，在它面前就和玩具盒子一樣大。

“那是标準方位塔，用來定位區域的中心，不光是網絡信號發射器，同時也是空軌的交叉點，11區站點稀少，我們必須在那裏上車。”喬伊斯解釋道。

段沫顏還在扒着窗玻璃往外看，聞言哦了一聲，她的發絲被風吹亂，像飛舞的柳葉一樣。

喬伊斯誤以為她是對那塔感興趣，想了想又道：“我們必須馬上乘坐空客去往1區，不過如果你喜歡，我可以帶你在附近看看。”

段沫顏轉過頭狐疑地看他，喬伊斯挺了挺背脊：“雖然方位塔很高，但我帶着你也可以飛上去，我的翅膀很有力，我還沒見過比我更強壯的鷹。”說罷，他就不動了，似乎等着她上前去摸摸他的身體。

段沫顏嘴角抽了抽：謝邀，但我沒打算坐你。

她發覺，這人不光是傲慢、高冷、任性、直男、讨人厭，而且還——有點憨。

車隊以浩浩蕩蕩之勢進入11區第9號城市——鳴善城，守衛森嚴的大門口有士兵攔路，副官出示了身份證明，車隊立刻得到了放行。

這時候喬伊斯還不忘記吹牛：“他們也屬于守備軍，論職級也是我的手下。”

段沫顏直接忽略了這人時不時的抽風了，她的目光透過單面玻璃看向外頭：鳴善這個城市名處處透露出中式風情，但城市建設卻叫她大失所望，靠近方位塔附近是一圈沒什麽特點的高樓大廈，越往外側就是棟棟老舊的居民樓，像網格一樣排列。

城外的地裏種植着許多作物，多是小麥和玉米等耐旱植物，偶爾能見到在田裏幹活的人，無一不是幹枯黑瘦，并且完全沒有女人。

車輛駛進市區，馬路還算幹淨整潔，但癱在路邊等死的人更多。喬伊斯對此見怪不怪，一點也沒有驚訝的表情，他甚至不願意多看幾眼。

如果說12區是命懸一線，那麽貧窮，就是11區的主論調。

越野車在靠近方位塔的一片空地處停下，段沫顏剛走下來，就看到載着其他人的車隊一刻沒停地往前方極速離開，墨菲趴在窗口大聲呼喊着她，整張臉都貼在窗玻璃上飽含熱淚。

“沫顏——沫——”

段沫顏：……

“你沒說只有我自己下車。”

喬伊斯身姿昂揚地站立在她身側，臉上沒有一絲絲愧疚：“你不是一個人，還有我陪着你。”

段沫顏不想對這人說道理了。

兩人走在空曠的道路上，他始終保持着慢半步的頻率，距離不遠不近，不至于讓人讨厭，而在更後方還有兩名士兵隐藏行跡遠遠跟随着。

道路修得倒是很平整堅固，兩旁的房屋工藝足以看出這個時代高超的科技水平。但是路上幾乎沒有車和人，時不時有一輛從旁邊路過，也大多是軍用車，或者運送糧草的貨車。

“11區主要功能是屯兵和農業，真是沒什麽好逛的，還不如去爬山。”喬伊斯一臉嫌棄，但他卻也沒有開口讓她回去。

“前面人多，要小心不要離開我身邊。”越靠近方位塔，城市逐漸熱鬧，就連一向眼高于頂的喬伊斯也不免戒備起來。

段沫顏看到道路兩邊開始出現小攤小販，有販賣蔬菜水果的，有出售一些生活用品的，來往的大多都是中年男人帶着年幼的孩子，偶爾還能看到幹重活的青年人。

——沒有一個女人。

所以在她出現以後，街上的人群就仿佛按下了暫停鍵。

膚色黝黑、身材壯碩的青年紅了臉，中年老板手裏的蘋果落在了地上，穿着不合腳拖鞋的孩子們成群結隊跟在她身後。

她走到哪裏，那些人的視線就追到哪裏，幾分鐘以後，事情直接發展成了整條街都水洩不通。

“有女人？！”

“聽說了嗎，東大街來了一個年輕女人！”

“現在已經擠不過去了。”

段沫顏是想出來看看，但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在A3的時候露面大家的反應也沒有這麽狂熱的。七八米寬的馬路，只在她周身有一個三米範圍的圈，其餘的地方密密麻麻擠滿了人。

人們嗡嗡的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各種膚色模樣的人混在一起，圈子有越縮越小的跡象，段沫顏有些退縮了，沒有辦法，她只能往喬伊斯身邊靠去。

然後“騰——”的一下，一對巨大的鮮紅羽翼突然在他的背後展開，呈保護狀虛虛攏在段沫顏身側，那閃着光澤的羽毛看起來就很鋒利，原本圍着她的人們唰的一下迅速後退。

喬伊斯眯着眼掃了圈衆人，臉上是絕對的自負：“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聽清楚了？”

人們猶豫着不想動，這時候維持秩序的士兵們也來了，他們拿着武器迅速将滞留的人群驅趕了個幹淨，雷蒙上前和他們交流了一下，這些士兵就不再打量段沫顏了。

喬伊斯沒有收起翅膀，他像一只鬥志高昂的公雞，驕傲地擡首挺胸，他催促着：“接着逛吧，你不是還想去方位塔麽。”

段沫顏狐疑地看了眼四周，依舊有不少的人在偷偷張望這邊，卻礙于某個人不敢上前。

兩人沿着馬路走到巨大的标準方位塔下，從這麽近的距離看，那建築宛如天神的腰圍，粗得令人咋舌。那些來來去去的載客車廂小的好像橡皮，在空中縱橫交錯的軌道上飛馳着。

方位塔四周是站前廣場，每一根廊柱上都有巨大的電子投屏，羅列了每一班空客的時間和目的地，段沫顏站在底下饒有興致地看了很久，她發現11區的空軌最遠只能到達9區，最多的都是去往11區各個城市的班次，看來聯邦政府對于地域的交通限制很大。

還有一些電子屏幕上放着每日新聞，和過去新聞聯播裏的一樣，顏值超高的主播們字正腔圓地播報着每日熱點。

“今日，布倫卡布洲元首辛巴來奧維維亞洲訪問，就洲際貿易問題與霍普元首展開了會談。”

“卡洛琳·瓦倫小姐傳出婚訊，将與挑選出的婚約者于兩個月之後完婚，預計婚禮将在巴厘島舉辦。”

“針對前幾日第3軍爆發的大規模基因狂化事件，相關部隊目前已由三軍軍團長靖轶将軍暫管。”

屏幕裏出現了一片混亂的鏡頭，許多穿着軍服的人龇牙咧嘴的發出獸吼，奇形怪狀什麽模樣都有，在這一堆混亂裏，段沫顏看到一個男人一閃而過的背影，他那頭銀色的長發在一片黑色裏格外突出，宛如漠北雪原。

段沫顏正看得津津有味，不遠處悄悄圍觀的人群裏，忽然沖出一個人。

那是個醉漢，渾身髒兮兮的，穿一件滿是油跡的夾克，明明整個人狀态都不太對勁，但他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而且這個男人大概具有某種速度很快的動物基因，幾息間就奔到了她的面前，速度快到所有的士兵都尚且沒反應過來。

“啊！啊啊！”

那醉漢嗖一下跑過來，嘴裏狂熱地喊着什麽，伸手就要抓段沫顏的胳膊，喬伊斯站得有些遠，他剛展開翅膀想把那男人隔開，就見身邊的少女忽然往前踏出一步。

她順着力道，兩手抓過那男人的胳膊猛地一擰，腳下穩穩不動，就是一個利索的過肩摔，那嬌小的身體也不知道是從哪裏爆發出的巨大力氣，直接将那體型大她一倍的醉漢給“轟”的一聲整個撂倒在地。

圍觀的群衆們鴉雀無聲，一只蘋果從一個攤販手裏咕嚕嚕滾到地上，也沒人記得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