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七】痊愈

從蜀地回到林府不知不覺已過一個多月,夜間總算開始翻起涼風。偶爾幾天下過雨,淅瀝雨點帶走暑氣,溫度越發宜人了。

這一個多月裏,石透如同剛進林府那般基本都窩在菊院,每日白天跟林宇聊天下棋比劃,夜裏床榻上颠鸾倒鳳各憑本事。看着很是悠閑,只有石透自己知道,這段日子其實他的心情并不平靜,只是他隐藏得好,連日夜相對的林宇也看不出來。

那次林宇跟家人坦白後沒幾天,林禦找了過來。石透之前跟林禦見過,一眼就認出了,倒是林禦見到他後愣了半天,原因石透心知肚明——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就是回到師門,師父和師兄肯定也是認不出來的。

石透将人請入房內,看對方一臉糾結,主動道出自己是因為中毒才變成這般的。

林禦聽了,跟之前小弟彙報的一結合,也将事情琢磨出來了,不由得同情起石透。這真可謂飛來橫禍,好好的一張臉就這樣毀了,他還能忍着沒宰了始作俑者,大度得足以讓人膜拜。不過若不是這樣,小弟也不會挑中他……實在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林禦眼底的同情石透瞧見了,心下一哂,誠懇地向他告罪,倒把林禦吓了一跳。聽見他說這副尊容實難登大雅之堂委屈林二公子雲雲,砸得林禦滿頭金星,神情更加糾結了,最後安慰說:“石大俠你這樣說真是……折煞我們了。你這樣……很好,應該說……嗯……你這樣才好。”

不知為何,聽到林禦最後那句,石透心中咯噔一下,狐疑地看着林禦,問:“什麽叫這樣才好?”

林禦一驚,連忙解釋:“我沒有絲毫幸災樂禍的意思,只是……呃……”糾結半天,頂着石透那不明的眼光硬着頭皮地繼續說,“皮相都是騙人的,你這樣……咳,比較容易遇到真正知心的人嘛。”

理的确是這麽個理,可石透直覺林禦原本不是這個意思。不過畢竟泛泛之交,不好貿然逼得太緊,也就應下,沒再追問。

只是疑問終究是紮在心底了。

之後石透又正式見過林老爺林夫人。林老爺驚訝的表情跟林禦如出一轍,林夫人倒沒多大反應,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于是石透心底的疑問加劇。

後來林禦還來過菊院幾次,多半是找林宇,也有探望石透的時候。每次石透都旁敲側擊,無奈林禦只是臉色怪異,始終沒說出什麽來。直到有一天晚上,林家兄弟和石透一起喝酒,喝到半途,林宇被林夫人叫過去,剩林禦和石透對酌。酒是陳年桃花釀,是林宇從莫傾心那場成親宴席上順來的,入口爽利,酒味清淡,但後勁足,容易貪杯,貪杯後往往落個神志不清。林禦那天喝了不少,到後來大着舌頭跟石透數落林宇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事兒,說到後來沒什麽可抖的了,轉口來了一句:“其實那些都不算啥,小弟最麻煩的也就一件事兒。”

石透酒量好,喝得也少,神智清醒着呢,順着問:“是什麽?”

然後就聽到了讓自己心情嚴重起伏的話。

林府二公子審美異于常人。

這一院子,在別人看來宛如魔窟,在林二公子眼中是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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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酒席是怎麽散去的石透已經不大記得了,他只知道自那之後,他一直都想問林宇,原來你看中的就是我現在這副皮相?然而後來一想,表白心跡以來,林宇對自己如何,自己是看在眼裏感念在心的,一開始或許是因皮相入了他的眼,可之後未必沒有性情相吸的緣故。只不知,這副面容與那互相吸引的內在,在林宇心中哪個比重更大。

于是就想,且等之後揭曉答案吧,反正,也沒幾天了。之後再決定,是去,是留。

日子就這樣磋磨到服藥的最後一天。

今天林宇有事兒外出,大清早就不在了。過慣了睜眼就能看見那人的日子,突然有一天看不着了,心裏總有些空落落的。

石透披衣起床,外面候着的婢女聽到裏面有動靜,機靈地打水進來。他洗漱完畢,倒上杯水喝了一口。隔夜的水,冰涼冰涼的,宛如一道寒流從上往下流竄,醒了神智,涼了心肺。

石透拿出那青色瓷瓶,看了半晌,拔開塞子,傾倒瓶身,一顆圓潤的褐色藥丸滾到掌心。瓶子變得空空如也,再也倒不出什麽東西。

最後一顆。

石透望着這藥丸,腦中似有千思萬想,又似是一片空白。其實石透從來不是個賭徒,只是這一次,輪不到他不去賭。其實,只要他不吃藥,就能維持現狀。可人大約都是自私的,只要有恢複的可能,他就不想頂着現在的這張臉。再退一步說,維持容顏已毀的模樣,現下他和林宇之間的情分是維持住了,但之後呢?建立在皮相上感情從來都經不起太多磨砺,萬一出現了一個在林宇眼裏更“美”的人呢?他倆又會如何?倒不如趁着現在還能抽身時賭一把,贏了,他松一口氣,輸了,也不至于過于狼狽。

長長籲出口氣,石透将藥丸吞入,就着隔夜涼水服下。

約有盞茶時間,石透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燒得慌,倒像剛中“紅顏老”時的感覺。燒完之後就是癢,像有無數蟲子在臉上爬來爬去,讓人頭皮發麻,忍不住想用手去撓。石透自是忍住了,可那感覺真心不好受。

如此又過上盞茶時間,臉上的異樣感覺總算慢慢平息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有什麽東西滲出皮膚,糊了滿臉。

等所有狀況消失,石透又等了一段時間,确認不會再有後續變化後,回到臉盆邊,用水仔仔細細清洗一遍,頭再度擡起時,是一張俊俏英挺的臉。劍眉星目,高鼻薄唇,顧盼之間風儀自成。

石透擦幹臉上水跡,喚人進來将臉盆撤走。

進來的是當時石透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的那位麻子臉姑娘。姑娘低頭進來捧起臉盆舉步欲走,直起身子的剎那眼角似乎瞄到一張白皙的臉,狐疑間擡眼一看,愣了。

石透朝她微微一笑。“在下石透,非是可疑人士。”

聲音衣服氣質舉止倒的确是一樣的,就是臉變化忒大。婢女愣神了老半天,回神後有一瞬間慌亂。

石透看在眼裏,垂眸掩下內中冷意。“敢問姑娘,林二公子今天大約什麽時候回府?”

“啊……大、大概午時……”

石透點頭,又問:“林府主和大公子此刻可在府上?”

“在的。此時老爺和大少爺應該都在正廳。”

“感謝姑娘。”他想,無論如何都應該再去正式拜會一次。

婢女等了會兒,見石透沒別的事兒吩咐,朝他躬身一禮,游魂般地退下了。

二少爺和石大俠之間的事兒并沒有刻意瞞着其他人,菊院裏的人都知道了,他們也打心底為二少爺高興。本以為二少爺總算找到一個能相伴一生的人,可現在……

婢女将東西收拾好,想了想,往菊院的護衛房走去。

房間裏的石透坐在桌邊慢悠悠地喝光壺裏的水,站起來活動活動手腕,拿過擱在旁邊的劍,出門。

一路上遇見不少菊院的仆人,每個見到他時先是疑惑警惕,見到他手上的劍後變得震驚,再之後是慌亂。跟那位婢女一樣。

石透一路上嘴角帶笑,如往常一般向他們點頭打招呼,頂着衆人視線往前院走去。

來到前院大堂門前,他停步,請守門侍從往內通報。

林府主和林禦正在商量一些事務,突然聽侍從通報說武林盟石透石大俠請見,都是一愣。這些日子他一直都窩菊院,每次都是他們過去探望的,今天居然主動過來了?是有什麽大事兒嗎?如此一想,便放下手上的事兒,吩咐侍從快快請人進來。

于是恢複俊俏面容的石透衣袖帶風地走進來,朝仿佛被雷劈了愣在當場的兩人拱手一禮:“在下石透,因之前有傷在身,未能及時前來拜會,望二位見諒。”

到底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林府主率先回過神。他的胡子動了動,說:“石少俠這是……”

石透微笑。“在下先前不幸中了‘紅顏老’,直至今早方完全解去毒性。之前見面時毒性尚未全解,多得兩位不棄。”

林禦愣愣接道:“……‘紅顏老’……‘紅顏老’毀去的容貌還能恢複?”以前沒聽說啊……

“紅顏老”是百花門研制出來的一味□□,中者容顏潰敗,筋脈堵塞,內力化散,過得約莫一年光景開始渾身生瘡,疼痛難耐,此時一旦抓破膿瘡,膿水過處腐蝕皮膚血肉,最後将人化成一副骨架子,甚是可怖。幸而百花門從不恣意使用,用都是用在有深仇大恨的人身上,那些中招的無一不是生不如死,即使托人說情向百花門讨到解藥,也只是治好筋脈,能化生內力,不再生瘡,可瘡後的疤痕是怎麽也去不掉的,即使将整張臉皮都換掉也沒用,只能頂着那麽一副醜陋的臉活下去。好幾位中毒者之前都是芝蘭玉樹般的人物,幾乎都承受不了天上直掉落地府的人生,最後不是自殺就是瘋了被人鎖起來。所以江湖人士對百花門都存有一絲敬畏,沒事兒不會去招惹百花門的人。石透中“紅顏老”,按理來說的确是無辜被殃及的,莫傾心親自送上解藥再應當不過,可他們一直以為毒解了容貌也回不來,還很佩服石透的淡然自若。現在他告訴他們,其實被“紅顏老”毀去的容貌還能回來?!

石透早知林府的人不知,之前是因為想着要給林宇個驚喜才沒說,此時沒必要了,便也不再隐瞞:“‘紅顏老’是芙蕖長老的母親,也就是莫傾心的外祖母研制出來的,因為藥性太烈,剛開始研制出來的解藥只能解去一部分毒性,餘下的積聚臉部排解不去,才造成臉上瘡疤始終盤踞不掉。之後他們并沒放棄研究,前些年才算将剩下的解藥弄出來了。只是據說治療筋脈的藥與化去毒素的藥有兩味原料藥性相沖,不能同時進行,必須分兩階段去治療。”頓了頓,他繼續說,“因為師兄跟百花門一位門人相交頗深,偶爾得知後告訴于在下,這才知曉。”

林府主跟林禦聞言恍然,卻也開始覺得頭痛。老實說,石透能恢複容貌他們是替他高興的,可一想到自家老二,又想到他們早就說好彼此攜手什麽的,就覺腦袋一陣發暈,一時不知是該向石透全盤托出等他好有個心理準備還是該直接将人請走免得兩人相見尴尬。

——那次醉酒之事,林禦已完全記不得了。

石透站在一邊,臉上帶笑地看着他們倆臉色百變。

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争,兩人拍板,林禦一副毅然赴死的樣子,轉過頭來跟石透說:“石大俠,關于小弟,有些事兒要跟你說一下……”

石透伸出手截住他的話:“關于二公子審美異常的?”

林府主和林禦駭然。“你知道?”

石透瞟林禦一眼,淡淡地說:“大公子,你十幾天前就告訴我了。”

林禦一噎,也想起自己喝醉的那個晚上,估計就是那時說漏了嘴,只得幹咳一聲,說:“那……石大俠打算怎麽辦?”

石透挑起嘴角,直視兩人,臉上波瀾不興,瞧不出情緒。

“現在不是我打算怎麽辦,而是,林二公子打算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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