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離傷
現今表面大和諧的世道,已經很少有能讓整個江湖沸騰起來的大事兒了。江湖上的談資來來去去都是哪哪哪收了幾個弟子,哪哪哪的誰誰誰跟誰誰誰又鬧掰了,哪哪哪的哪對夫婦又吵架了之類的,毫無營養,說得多了都以為江湖客全成了街內坊裏的長舌婦,專道人八卦。
上一年好不容易出個稍微有點兒質量的談資,就是百花門美嬌娘嫁給千障門熊大漢,據說還是女方千方百計套男方提的親,那段時間不斷有人在蜀地失蹤就是因為這件事兒。其實那件事兒當時鬧得還挺大,有些門派都上報到武林盟請求協助處理了,不過後來那些失蹤人士被全須全尾送回來,又得千障門和百花門的賠禮道歉,還有武林盟弟子的周旋,也就私了完事兒,倒是整件事兒的前因後果被揭露出來流傳起來。江湖人聽了,感嘆那熊大漢運氣好的有,嘆服莫傾心敢于追求所愛的有,也有不少是慶幸自己當時聽到百花門招親信息時沒腦子一抽跑到蜀地去的,雖然事實證明沒什麽大礙甚至還得了些百花門跟千障門的好處,但誰也不願意平白無故被人算計不是,這次莫傾心吳願将人治好了送回來往好處說是敢作敢當,往壞處說是他們心善,換了別人誰知道還管不管你的生死。所以啊,以後做事兒還是要謹慎。
這一年間還有個消息在暗地裏流傳,就是青州林府在找一個什麽人,不過知道的人不多,知情者裏也沒幾個是真正了解前因後果詳細情況的,所以都是入耳即忘,過眼雲煙。
熬到這年秋末,平寂已久的江湖終于活起來了。因為江湖上現存的唯一一個規規矩矩辦下來一次不落的盛事——武林大會将要舉行,各個門派武府紛紛清點弟子,舊徒弟帶新徒弟,老師父帶小弟子,又整理裝備又準備藥膏,整裝待發浩浩蕩蕩奔去武林盟湊熱鬧,哦不,去交流武學。
說到這武林大會,确實是歷史悠久,從什麽時候開始辦的已經不可考,一開始主辦方好像也不是武林盟,只是武林幾番動蕩下來才落到武林盟上。在以往黑白兩道水火不容時,武林大會是選拔正道英才打壓魔道實力的活動;在幾十年前朝廷出手攪渾武林局勢時,武林大會是衆門派首腦齊聚一堂議事的借口;在江湖大和諧的現在……武林大會是衆門派聚一起認識小輩交換情報的地方,換個說法就是,這是衆人拍着肩膀閑唠嗑,間或客串相親宴會的場所……
以前每當舉行武林大會時,總要主辦方給各方發出請帖,收到請帖的在約定好的日子前往會場。那時候武林大會還不算是全武林的大會——基本由正道操縱,邀請的往往也是有一定實力的正道人士或門派,因此那時候正道還以能收到武林大會請帖為豪。當然,這輝煌已随着幾十年前的那場動蕩化作飛灰,連蹤跡也不見了。因為主辦方——武林盟日益凋零,當今武林盟盟主淩天微大手一揮,說,現在武林盟沒錢制作請帖也沒錢雇人送請帖(如今武林盟弟子不多幹不來這繁瑣的活兒),以後也不派帖了,自己想來就來湊個熱鬧不來拉倒。于是乎,這幾十年的武林大會成了真正的全武林的盛事,從低谷逐漸恢複過來且閑得發慌的黑白兩道各派不約而同挑在這時出來蹦跶兩下彰示一下存在感,順便看看能不能從什麽地方忽悠幾個好苗子,或者忽悠幾個二愣子傻大妞……一開始看見那人頭攢動的壯觀景象,武林盟衆人尤其是淩天微着實愣神好久,想明白其中關節時吐血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得指着僅剩的那麽幾個長老弟子張羅地方安頓這批“武林大軍”,也虧得衆門派知曉武林盟餘錢不多都是自備行頭,武林盟只需事先在城裏打聲招呼給大夥兒預留些地方住宿,不然這麽多年下來,單純舉辦武林大會就能将不善生財的武林盟拖垮。
随着離武林大會開始的時間越來越近,武林盟所在的阜興城也越來越熱鬧,城裏包括臨近幾個村鎮的客棧民居早已拾掇好以迎接八方來客,現下也住了個七七八八,來得稍晚的都是懊悔不已,不少人開始往附近山頭轉,随便找個山洞廢廟什麽的對付過去。可以預想,等山頭也占滿人時,将會有人直接露宿街頭……
這天,阜興城也迎來不少來客,其中就有一隊是四馬并一輛黑色雙轅車架。馬上之人一看過去便知不是簡單角色,為首者一身褐色長袍,外披黑色金絲繡邊馬甲,粗眉朗目,唇邊留有小绺美須,端坐馬背上,威儀自成。他左邊落後半個馬身的那位一身淺蔥色長袍,模樣跟為首者有七分相似,只眉目含笑,少了懾逼多了溫雅。再之後的兩個明顯是随侍,可那氣度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倒是那雙轅烏木車架,趕車的戴着黑紗鬥笠,讓人不禁好奇。
這一行人入了阜興城,熟門熟路地拐過幾條大道,在一家客棧前停下。
幾人翻身下馬,就有夥計迎上,朝為首二人恭敬一拜:“老爺,大少爺,一路上辛苦了,房間已經打理好,請入內休息吧。”
林禦笑着應下,讓夥計将馬牽入馬厮,轉身來到烏木馬車前,等了片刻不見內中有任何動靜,才無奈地說:“小弟,地方已經到了,下來吧。”
過得一陣,衣服窸窣聲傳出,車簾被挑開,露出一張煞白的臉,眼底的陰影被那蒼白的背景襯得越發清晰。
林禦見他這副模樣,無聲一嘆,倒沒多說什麽,只道:“走吧,我之前已吩咐也給你留上一個房間,先去休息一下。”
林宇點頭,沉默地跟着他們往內走。
林府主和林禦見他這游魂的樣子,對視一眼,都是搖搖頭,連跟随的兩個侍衛和剛跳下車的翟勁也是滿眼擔憂。
自從那天石透離開,林宇的樣子越來越不對勁。一開始大夥兒都沒發覺,林宇本人也就那天發了一天的呆,第二天醒來一臉沒事樣兒地該工作就工作該游蕩就游蕩,林夫人為此還好生惱了一陣——覺得他太薄情,只是到底沒去訓他。可幾天過去,林府衆人都漸漸察覺二少爺不怎麽對勁兒,身上似乎裹着一層薄薄的戾氣,情緒也變得焦躁,只是平常都端着笑臉掩飾過去,可他顯然不知道,以往飒爽的笑容因滲了那麽絲戾氣而顯得冷厲,有時甚至是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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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暗暗心驚,林府主林夫人林禦連林禦的妻子在內輪番上陣各種迂回地找他談心想要助他排解,談過幾輪後發現問題兜兜轉轉果然是回到石透身上,當下就有些不知所措了,林大嫂勸過他要不去道個歉将人找回來吧,林宇又不出聲了,之後連談話的機會都沒,一旦家人起了個頭他總要找理由避過去。衆人無法,只得随他。
幾天後,林宇突然将菊院裏所有花草樹木全部摧殘個徹底,扔下個口信只身出門了。衆人悄悄松了小半部分的心,能出門散散心到底是好的。林禦着人通知各地分號好生留意林宇安危和動向,随他去了。
大概半年後,林宇回來了。那時正好時值春寒,外面飄着雪,他宛如一只落拓的鷹,渾身披雪,容顏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圈。
回來的那天,他默默地來到石透當初住的那間廂房,盯着放置于櫃頭上的棋盤棋子好久,又默默退出去,喚人将那房間封起來,回了他的房間又盯着當初石透站的那位置良久,再次默默退出去,叫人将這房間也鎖了,另外收拾個房間出來。菊院侍仆手腳利落,不一會兒就拾掇好,林宇搬進去,将自己鎖了一整天。隔天出來時,焦躁沒了,戾氣也沒了,只剩下淡淡的頹喪,以往那爽朗的笑容是再也見不着了。按林夫人的說法,以往是開朗貴公子,現在這個是憂郁少爺,行為舉止沒多大區別,就是眉宇間總是不見喜色,憂郁得沒邊兒了。
林禦看不慣弟弟這個樣子,找了一天晚上去跟他喝酒。酒上腦袋,神智不清間一些情緒總算有了發洩的渠道。那天林宇抱着林禦的肩膀哭着一個勁兒地說,他找不着他了。
其實在察覺到林宇異常後,林禦就曾經派人去追蹤石透的下落以防萬一,可除了最開始知道石透去了幾個門派停留了一兩天外,之後愣是沒半點兒消息傳回來。林府業大,國土範圍內大多大城鎮裏都有分號,就是沒分號的地方也委托相熟的朋友幫忙留意着,何況林府旗下有好幾家镖局,每天走南闖北的,關外也跑過幾回,石透卻偏似人間蒸發一般,怎麽找都不見蹤影。林府尚且如此,林宇只身一人找不着自然不出奇。只是看自己弟弟這難過的樣子,林禦也不好受,思來想去,決定拉他一起參加武林大會。武林大會是在武林盟舉行的,其時所有武林盟的弟子都必須回去,石透肯定也在。
因為林宇之前一直都沒參加過武林大會,在他看來那幾乎等同于看雜耍的場所,有那個時間不如出去轉悠看看山水嘗嘗人間美味,所以沒能想起這茬,經林禦一提,黯淡的雙眸亮起,整個人總算恢複了一絲活力。只這活力在前往武林盟路上似被漸漸磨沒了,現下再次變成憂郁少爺。
林禦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都到這兒了,是哭是搶,都得見着人再說。”
林宇腳步一頓,低低應道:“嗯。”
林府衆人在客棧裏安頓好,靜靜地等待武林大會開始。
這期間林宇幾乎連房門都沒怎麽出,每天坐床邊搖着扇子望着窗外出神。
跟石透相遇已過一年。跟他分開也已過一年。跟分開的時間相比,相處的那四個月宛如鏡花水月,若不是胸口的悶痛明顯得讓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寝,連他也懷疑,究竟有沒有石透這麽一個人,他是否又真的跟他在短短的四個月間經歷相識相知相愛再相離。然後他又苦笑,相知……恐怕他們倆誰也沒了解過誰。石透不知他審美異常——雖然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正常的別人才是不正常的,可他刻意瞞下是事實。而石透……他一直以為對方是溫文的,說話行事并不算強勢,很多時候都是縱着他,偶爾惹他生氣了,只要逗逗他或道個歉說兩句好話就行,卻不知他其實也能……這般利落,說斷就斷,連挽回的時間都不留。不對,其實他是給過他機會的,在石透說那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故事時,他就有預感,只是當時沒細想,而等想通時,那人影已徹底消失。
“總歸,臉傷了,情分也沒了。”
這句話就像個魔咒,每日每夜壓着他,壓得他喘不過氣。他不是沒怨過石透沒在之前告訴他,他的臉是能恢複的。只後來一想,若石透當時說了會是個什麽結果呢?大約也就是如今這般吧。當初,自己确實是看上他的臉的,因為看中了,才着意接近,救下對方性命,然後對方以身相許,順勢共結連理,多麽和諧美好的“英雄救美”橋段。可惜,話本終究是話本,永遠只停在最美滿的時候,将後來可能發生的悲劇掐去。而他們,很不巧地過了那段美滿時光,來到與現實的分界線,然後,徹底品味一回現實的殘酷。
當初回應石透那故事時,他的确是覺得,要一直對着一張自己不喜歡的臉,還要維持最初的深情,自己大約是做不到的。他從來對自己誠實,所以毫不避諱地說出了心聲。可分開的這段時日,他倒真是徹底明白什麽是“情到濃時什麽都是浮雲”。每當閉眼就想起那天石透緩緩轉過來的臉,看見棋子就想起石透那白皙修長的手指,躺到床上仿佛依然感受到對方的體溫,夢裏盡是彼此交纏的熱度——此時就是那張不好看的臉也不覺得惡心了,反而十分绮麗,極具誘惑力,往往叫他被燥熱逼醒,發洩後眼睜睜地看着一室黑暗,感受孤冷的侵襲。
明明已經不在,卻已镌刻在記憶深處,無所不在。身影萦繞,徒留派遣不去的寂寞。不是沒想過忘記,可越想忘記,那身影總在不經意間蹦出來,令人發狂。只得去找,偏偏……找不到。
如今,快要能見面了,卻又越來越害怕。萬一對方不肯聽自己解釋怎麽辦,萬一對方不願意原諒自己怎麽辦,萬一……對方已經忘記自己,怎麽辦。
石透。
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字,卻被他刻在心裏,每一筆都是血淚,扯得生痛,偏不能也不願刨去,只得忍着恐懼,腆着臉去将人找回,懇求撫慰,好減輕一下這無邊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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