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喂, 舒沅,舒沅?”

“……拿着,你去找個地方吃飯吧。”

“不是, 你怎麽了, 怎麽臉色突然這樣了?”

“你拿着。”

舒沅對陳懷言的問題避而不答, 只強硬地将幾張百元大鈔塞進他手中, 随即老人般慢吞吞地将一疊表格對折,胡亂塞回包裏。

走兩步又停。

她的背往常總筆挺, 如同她藏在溫柔沉默背後銳利的刀鋒, 不服輸且永遠固執。然而就在離開診室的這一秒, 她忽然好像被某種沉甸甸的包袱壓垮,即便用盡最後的力氣靠在牆邊, 仍然控制不住, 整個人脫力似的往下掉。

“喂!”

陳懷言眼疾手快, 一把扶住她。

下意識看一眼身後那寫着尿常規而非腫瘤科的标牌,這少年眉頭緊蹙,心知這事或許不好再往下問, 只說:“行了,別犟,那我送你回家。”

“……你不要跟着我,”

“你這樣回去, 出事了算誰的?”

“讓你別跟着我,去吃飯,聽不懂嗎。”

舒沅說話時很平靜, 甚至都不帶兇人的語氣,臉色也一如往常。

陳懷言喉間一哽。他不說了解她的脾氣,但看眼前這個狀況,确實也不好久留。

想了想,最後也只得扔下一句“那我等下讓顧雁趕緊來找你”,便咬咬牙扭頭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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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後,舒沅又站在尿常規的科室門前發了好一會兒呆。

直到腿都發麻,過往行人個個看她時神色怪異,這才默默擦了擦臉,又繞到一樓門診,在婦科挂了個號,坐在新的診室門前。

事實上,等待被叫到名字的那段分外難捱的時間,她心裏其實一直隐隐約約有種可惡的、 無法宣之于口的期待:這段時間,她完全沒有忌口,營養攝入更不均衡,瑜伽也沒少做,今天還做了胸透,那麽大輻射,說不定這個孩子就……就不能留呢?不是自己不要他,是不能留,他來的不是時候,這誰也不能怪,是不是?

然而很快,幾乎這想法蹦出來那一瞬間,她又對自己竟這麽設想而痛恨到幾乎流淚。

是。她可以不歡迎這個孩子,可以選擇打掉或留下,但是身為母親,身為人,怎麽能對未曾來到人世的孩子抱有如此惡毒的猜想,用不可抗力來為自己的逃避開脫?

舒沅渾渾噩噩被叫進診室,拉開椅子坐下。

醫生聽了她的想法,看完檢測報告,又詳細問了她之前月經的情況,最後給出個大概的結論。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其實舒小姐,醫學上,我們稱‘全有或全無’,意思是在受孕一月之內,其實如果接觸有害物質對胎兒産生影響,一般都已經流掉了,所以你說沒有忌口這個情況應該影響不大,運動量也是,之後注意就好,暫時沒有太大影響——唯一值得關注的是你說,剛做過胸透是吧?”

女醫生拍了拍她手背,“胸透的話……導致畸形的情況是有的,不是絕對,但肯定是有的。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哈,畢竟第一次當媽媽,也不是專門備孕,肯定不敏感。但這個事,我的建議是這樣,你現在受孕還不足月,很多事都不确定,不要太悲觀。只要之後孕檢多注意,做好排畸檢查,如果孕囊發育良好,那就是萬幸——但是如果不盡如人意,舒小姐,我還是建議你謹慎考慮,因為你說過以前有過子宮出血的情況,調養了好幾年,受孕也一直比較困難。”

“嗯。”

舒沅點頭,看醫生欲言又止,索性直接追問:“所以我打掉這個孩子,以後很難再有小朋友對嗎?”

“呃,沒有絕對,沒有絕對這個說法哈。但是舒小姐,你正當年,生小朋友的話,身體狀況也還比較好……怎麽說呢,這麽說吧,我還是建議你到時候複診,和你丈夫一起來,好嗎?”

舒沅忘記那天自己是怎麽走回家的。

給顧雁打完電話,她的腦袋時而清醒,時而漿糊一片,甚至路過鬧市街巷邊,看見電線杆上醒目的小診所廣告,都忍不住停步傻傻呆站很久。

——這個孩子不能要。

其實想法是無比清晰的。

她對自己未來的規劃很明确,并沒有為這個突然到來的孩子留下半點空間。雖然小說裏會寫什麽帶球跑、寫五歲天才撮合老爸老媽,但是現實是殘酷的,帶着一個孩子求學,既不可能照顧好孩子也求不到什麽知識。擺在她面前的,只有兩種選擇:生下這個孩子回歸家庭,或者打掉這個孩子高飛遠走。

她毫無疑問會選擇後者。

然而更殘酷的事還在後頭。

這件事瞞得住嗎?上次蔣成就說過要去見劉醫生,只要他一回來,一查,什麽都清楚明白,躲不過。

非要明着打掉,她又能承受這個後果嗎?蔣母有多想抱孫子,如果她打掉這個孩子,媽媽還會繼續支持她嗎,如果整個蔣家都成為她的“敵人”,她扛得過嗎?

她甚至都不關心自己以後能不能再有孩子,她已經長大,明白一個人的人生并不一定需要一個孩子才得以完整。

然而,這個不請自來卻又價值千金的“蔣家嫡孫”,已經把她的路全部堵死。

想到這,她摁開別墅門前指紋鎖時,腳下一陣發軟。

險些摔倒在地,只得堪堪扶住門邊才得以站起,顫顫巍巍進門,看着玄關處那雙皮鞋,她忽而又陷入一陣無來由的恐懼。

別墅裏入目皆淩亂。

四碎的瓷杯,滿地文書,盆栽碎片。

她出門前才好好打掃過的客廳,像是被賊闖過,就連木質茶幾也被人一腳踹翻,那套金貴的茶具盡數報廢,四處都是茶葉。

上樓,二樓客廳到書房那一塊更是慘不忍睹。

所有的書,所有的筆記本,都被翻得紙頁凋零,又被亂扔,她一本一本撿起,直到看見那本英文原版《月亮與六便士》,忽而手指一顫。

——棋盤翻轉了。

一瞬間,她心裏忽然傳來這樣一句。

“回來了?”

她站在書房外,而蔣成坐在書房裏。

并不如她想象中風塵仆仆,相反,一身筆挺西裝,如舊日英俊,放到八年前,她依舊只因為他一眼就會動心。

可惜,現在顯然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了。

舒沅看向滿室狼藉,也看到他桌上那盒開封的優思明,看到她騙他簽下的、夾在産權購置協議中那份分居協議書——雖然是被人撕得稀巴爛,但她還認得出。

還有她沒來得及藏起的日歷,她的雅思參考書,她的UCL手冊,她所有想隐瞞、曾經隐瞞得很好、如今再沒有任何意義的秘密。

她太自信了。

自信到以為自己了解蔣成,他永遠不會對這些事上心,永遠不會轉身來懷疑她,擁有幾乎盲目的信任,或者說是不夠在意。

舒沅靜靜看向他。

“你都看到了,所以呢?”

“所以?”

蔣成怒極反笑:“你覺得我該做什麽?”

“……”

“現在把你的藥扔掉,揪着你到隔壁脫你衣服,上/你,然後逼着你說想跟我生孩子?要你解釋為什麽騙我,用分居協議書騙我,想跑,明明是在倫敦租房子還騙我是在香港買樓?要你解釋,為什麽跟你老板說要和老公移民,還他媽是香港——還是現在打電話給我媽,問她他/媽的安什麽心,胳膊肘往哪邊拐?!還是問你,這些天你在幹嘛,跟誰在一起,你又安什麽心,誰給你這麽大膽子?!”

舒沅靠着書架,唯有靠着書架她才能站穩,然而她依舊一語不發。

對峙多時,蔣成終于霍地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高大,從前站在她面前幾乎俯身便能圈住她。那兩根手指,從前在她腦後豎起兔子耳,從前點點她額頭,如今掐住她臉,不痛,卻逼得她幾乎流淚。

“舒沅,你覺得是你賤,還是我犯賤?”

“……”

“不說話?要不要我告訴你?陳家那個畜生是吧,當年我能和葉家聯手打得他家破産,現在也一樣可以!商場上的事,本來就是狹路相逢勇者勝,畏手畏腳的人有什麽資格屍位素餐?有什麽資格保守?香港,以為是他們地盤是吧,還是英國?想人家高中畢業跟你一起考過去念書是不是?舒沅,你跟我跟了這麽多年,腦子還是這麽死板,還是這麽沒長進,你是騙我還是騙你自己,你覺得你這樣把我當傻子,我能被你騙多久?!……哭!這個時候你哭!”

哭嗎?

舒沅直到這個時候才察覺到原來自己一直在流淚,臉上濕潤一片。

然而她其實并不預備哭的啊,甚至覺得他說的話很好笑,本該笑才對。

他把自己當什麽,這麽多年的付出看在眼裏,她依舊不過就是一個被小屁孩勾勾手指就能吊走的女人,他就對自己這麽不自信,他就這麽不相信他們八年的感情?

他害怕的甚至不是離婚,因為知道這件事一旦被他知道,主動權就馬上轉手,他害怕的,或者說讨厭的,只是不喜歡她竟然敢“移情別戀”而已,但是這麽兇有用嗎?

有用嗎,蔣成。

“我讓你別哭了!”

他粗魯地背手幫她擦眼淚。

“我給你機會解釋,現在馬上。你解釋,你解釋我就聽,說話!”

“……你想聽我解釋什麽?”

她的心在極痛中,終于慢慢平靜下來,繼而低聲喘/息,垂眼,而後嘆息。

“蔣成,你不覺得你過了這麽久才發現,已經說明我們之間問題很大了嗎?”

“……”

“你要我解釋,那如果我只是告訴你,我想走,我想離婚,我不想呆在這裏了,你會怎麽辦?”

“你不會。”

“是嗎?”

舒沅擡頭,四顧張望。

眼神落到門外,她倏然開口:

“蔣成,你知不知道,三樓儲藏間裏有多少幅畫?”

“……”

“我知道,三十九。還有,你衣帽間裏有四十七件西裝,二十二雙皮鞋,七十四件白色襯衣。”

我還知道,從三樓到一樓,從最裏走到最外,要走兩千三百二十一步。

而做一次清掃,最少需要兩個小時,其中大半的時間,都是在為你整理。

“你破壞所有的東西,因為生氣,只需要一念起。而我用我所有的時間和精力維護的東西,在你眼裏其實不值一提。蔣成,但我曾經是心甘情願的,不必倒打一耙,也不怪你——可你知不知道,我那麽多年心甘情願的前提是什麽?”

舒沅閉上眼。

“2008年10月7日,煩死了,沅姐是腦子有點問題嗎,怎麽老稀奇古怪的。”

“2008年11月3日,叫她姐還真以為自己是姐了吧,刺猬還他媽天天笑,笑得出來。”

“2008年12月24日,收到沅姐的平安夜禮物,媽的,又是蘋果,好俗,還壞了,真丢臉。”

……

蔣成的臉色瞬間巨變。

可舒沅并沒有停下,她拂開他的手,繼續往下說:

“三年前,天方科技一戰成名,為什麽?因為你很聰明,你知道和葉家合作,商場上只有永遠的利益,你成功了;

你也很聰明,你知道這件事不好,所以一直瞞着我,不跟我聊這些,我也不會主動去了解,我那時候只會關心你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直到後來你越走越高,葉文倩被家裏推出來,上任總經理,好巧不巧,我就那麽正好,在公司寫文案都能看到她的署名,你說是不是天都看不過去?”

她說:“蔣成,其實你真的愛我嗎?那你為什麽從來不知道我最痛苦的是什麽?”

憑什麽愛一個人竟然不會對她的痛感同身受?

憑什麽愛一個人不可以任性,憑什麽要失去自我?

“你是天才,我是庸才,你是高高在上,你永遠不會做錯,而我已經厭倦再受你的光輝照耀了。”

“你在說什……”

“蔣成,求求你。”

“我很累,我很累很累,我不要你改變了,你永遠不需要變,你可以恨死我,因為我騙你。但你讓我這輩子哪怕一次,就一次,讓我選選怎麽活吧,好不好?好不好?”

滿地淩亂的書頁中,有一頁靜悄悄飄落。

是她昨夜謄寫,字跡如舊隽秀,落筆墨痕深重。

“To be,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Hamlet》

作者有話要說:  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必答的問題。

是應默默忍受坎坷命運之無情打擊,

或與深如大海之無涯苦難奮然為敵?

英文出自莎士比亞原著《哈姆雷特》,篇幅原因不好截取,其實用在這裏也只是化用,但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這段自白的全文。

以及——事情的發展或許會出乎大家所料吧,小格不走那個苦情後續路線哈。

至于狗血這個事,其實前面暗示懷孕都說很多啦,但是懷孕不是目的,自我意識的覺醒才是。一直以來,我寫故事都只是為人,不是為了情節而情節,希望大家也能耐心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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