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阿瀚。

這是一個母親無聲卻溫柔的呼喚。

即便這世界或許不會記得, 有這樣一個孩子,他悄無聲息地來過。

但無論風霜雨雪,四季更疊, 至少他從不曾被遺忘, 依然是她的骨血。

是她永永遠遠, 永遠的寶貝。

離開墓園以後, 蔣成在不遠的公園附近找了個集中吸煙點,發着呆, 蹲了好半天。

旁邊都是一群吞雲吐霧的老煙槍, 就他一個年紀輕輕還渾身名牌的帥小夥, 躲在角落默不作聲,顯得尤其格格不入。

就連橙子都比他活潑。

不消十分鐘, 就在隔壁遍地寵物狗的草坪上稱王, “拈花惹草”, 滿地亂跑。

除了人不如狗還能說什麽?

蔣成有點想笑。

可心裏悶着一口不上不下的難受勁,說不上來怎麽郁結,就是塞得他心裏滿當當的, 連笑也費力,只有沉默。

偏偏還有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老爺子,不知道是不是曬太陽曬得無聊,不知何時, 竟湊到他身旁跟着蹲下。

緊接着樂樂呵呵撞了撞他肩膀,“年輕人,跟女朋友吵架啦?”

蔣成:“……”

“多大點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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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一看他那幅“被說中了”似的黑臉, 還以為自己真猜中緣由,登時樂了。

調侃之餘,不忘扭頭就和對面正悠哉悠哉打寫太極的同伴通氣:“你看老李,這現在的小孩兒,吵吵架就打擊成這樣,以後結婚還怎麽得了哦?”

“你懂什麽。”

叫老李的老頭兒卻不搭話茬,反倒白他一眼,洋洋自得的一哼,“……這一看就是被老婆趕出來的好不?這附近,真的小年輕誰來這,人只是長得嫩而已。”

蔣成:“……”

“還在這說風涼話,老不羞——以為誰家老婆都跟你家那個一樣那麽好說話啊?老秦,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說完,沒等那“老秦”反應過來鬥嘴,叫老李的老頭兒,複又慢悠悠扭過頭來,沖蔣成苦口婆心勸道:

“年輕人啊,你要真郁悶,那就聽我們老頭子一句。結婚那是一輩子的事,在這坐坐,等想明白了,回頭馬上到街口買束花送老婆去,哄高興了,問題就解決一半了,”他一副過來人語氣,“你聽我的,只要懂溝通,真的比什麽都強——不然光怄氣能有什麽用?你坐這還不就是氣氣自己而已。”

蔣成:?

“……我沒和我老婆吵架。”

“還嘴硬呢?別裝了。”

結果剛一說完,旁邊老秦又撞過來,這次再不給老李搶話的機會,沖他先擠眉弄眼,“就這地方,以前蹲着的都上一輩,我,你這個叔叔,以前都在這一邊抽煙一邊發悶氣,大家都是過來人了,怕什麽家醜啊?”

“……”

“夫妻哪有隔夜仇,能走到結婚這一步了,都是千挑萬選的緣分,一步步吵過來磨過來的。像你們這些年輕人,只是有些話說不開,沒什麽好害羞的。等到了我們這種年紀,才會覺得年輕時候得有多傻,抹不開面子,兩個人都受氣。”

說着,老爺子咧嘴一笑,露出兩顆漏風的門牙。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

旁邊行雲流水般打着太極拳的老李卻忽而動作一頓,也連帶着勾去他和蔣成的注意。

側頭一看。

“老伴兒?”

“還知道你有老伴兒啊。你看看你,每次一跟人聊起天就忘時間,我等你好半天了。”

原是剛才還在旁邊大坪上跳舞的老太太過來找人,要領着自家老頭一起回家吃飯。

“……這小夥子俊得!”

臨走前,老阿姨還不忘“為老不尊”,順勢在蔣成臉上擰了把,這才美滋滋笑着走了,也不管老李頭唠唠叨叨在她背後嘀咕了一路,臉上兀自樂開了花,在手機上敲敲打打——

當然,如果她知道自己擰的是蔣氏的副董,堂堂上海蔣家的太子爺,就另當別話了。

蔣成嘴角抽抽,無語間,默默揉了揉自己俊臉。

總覺得上午這一遭确實是進錯地方,遂拍拍蹲麻的腿,索性徑直站起,準備換個地方發呆,好繼續等着阿沅那個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打來的電話。

“橙子——”

“汪汪、汪!”

“過來,回家了。”

他沖自家那只正追着人家柴犬屁股不放的小土狗招手。

只消一句,橙子雖不情不願,還是從遍地寵物的小草坪那頭跑來。

可還沒等重新栓上狗繩。

就在蔣成騰空回複公司公關部信息的當口,旁邊老頭忽而“出手”,先他一步,彎腰左右揉着橙子那胖臉,玩得不亦樂乎。

橙子更是個不着調的。

給人撓下巴撓舒服了,瞬間叛變成了別家的狗,圍着老頭子四下轉悠不說,尾巴還晃得飛起,那叫一個其樂融融。

至于放下手機就傻眼的真·主人蔣成,只有站在旁邊圍觀的份。

“……”

這一上午。

不僅心疼老婆,還丢兒子丢狗,蔣少的心情已然跌至谷底。

忍了又忍,依舊眉心瞬蹙,開口就要趕人:“老爺子,你不和家裏人回去吃飯?”

“怎麽,你們要回去啦?”老頭兒被他這麽一提醒,滿臉遺憾地擡起頭來,“你們就住在這附近吧?”

“嗯。”

“真好,這地方都是老熟人,以後你要還給趕出來了,”老頭指了指旁邊小亭子,“再到這坐坐——我看你家狗還挺讨人喜歡的。”

等于他的吸引力還不如狗是吧?

蔣成繼續無語,敷衍着點點頭,就準備直接領狗走人。

結果才剛走出幾步。

他突然發現,時至中午,公園四下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一下變得大顯空闊。

想到後頭那“老秦”卻一點沒有挪地的意思,依舊傻呵呵沖自己——主要是沖橙子擺手送別,頓了頓,遂又停下腳步。

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記起阿沅過去天天耳提面命,讓他不要對老一輩那麽大偏見。他雖不怎麽樂意,還是稍稍扭過頭,沖人多問了句:“你家裏人不來接你?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啦。”

老秦還蹲在原地。

剛才一直忍着,等橙子走遠,這會兒才重新點了根煙,猛抽一口,吐出個大煙圈。

他說:“還沒到點呢,我每天要在這坐到十二點半。”

“你們家吃飯吃這麽晚?”

“對啊,誰讓我老婆懶,一直都養成習慣了,”老秦攤攤手,“每次折折騰騰就到十二點多,我天天唠叨她。後來她病了換我做飯,結果也得收拾到這麽晚,我就知道了,做飯這事兒真累,能晚點就晚點,最好三餐變兩餐,反正餓不死人,哈哈。”

“……”

真有夠懶的。

蔣成腹诽。

不過也因此,聯想起自家老婆的守時加手藝,他又不由挺直了點背。

“那你——”

滿心窩子炫耀的話擠在一堆,還沒說出口。

面前吞雲吐霧的白發老爺子,卻像是突然找到了某個傾訴的緣頭。

只忽而看向遠方墓園,嘴裏咕咕哝哝念着:“現在我老婆走了,我就更不想做飯了,火都不想開。想想以前天天被她罵,現在天天能坐在這,賴到十二點多才回去,本來多好一件事——結果沒人說我懶了,我反而不開心了,就覺得,挺孤獨的。”

太孤獨了。

老秦說着,雙眼微微眯起,眼角爬滿皺紋的細密紋路愈發清晰可辨。

又一個煙圈輕輕呼出,仿若具象化的嘆息,無聲飄遠。

仿若無從追憶的、尋常到無需提起的青春往事,音容笑貌都遠去的家長裏短。

蔣成在一旁看着,啞然半晌。

不是不想安慰,他只是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說些什麽。

共情一向是難事,而他從不曾想過那麽遙遠的以後,在他眼前,只有很淺顯明白的感情、相處、分離、重逢。

至于,如果舒沅離開會是什麽樣;如果把她的人生徹底從自己的人生中剝離會是什麽樣,他從來沒有想過,也沒有假設過這種可能。

老頭兒的視線微微一偏,看向他。

看出他的抗拒,同樣看出他的滿臉迷茫,驟然笑了。

可他什麽也沒點破。

只話音一轉,咧開唇角:“你命好啊,我都看過你老婆——之前社區服務的時候,她帶着這只小狗,叫橙子是吧?來看過我們這些個老人的,一小女生,做飯也好吃,人也漂亮,你小子真是好福氣。”

“……”

“可一輩子真的很短,只用來問為什麽,只用來生氣,很快就過去了。”

老秦說:“我常看到小姑娘哭着出來,今天又看到你,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們為什麽吵架,為什麽搞得這麽難過。只是我常想,如果我能回去年輕的時候,一定逢事先問自己;如果我是我老婆,能做得更好嗎?要是不能的話,幹脆就先學會閉嘴。”

“閉嘴?”

蔣成突然有種受騙的感覺,指了指剛才老李打太極拳的位置,“不是你們剛才才說,要學會溝通——”

“是要溝通,兩個人才叫溝通,一個人那叫質問。別往人傷口上戳嘛。”

“……”

“墓地這種地方,”老秦說,“該過去的都過去了,活着的人,要往前看。”

說着,他碾滅手裏煙頭。

還待要說什麽,卻忽而聽得自己手機鈴聲響起,忙站起身,從褲兜裏翻出自己破破爛爛的老人機,果不其然,正瞧見女兒打來的電話,臉上一喜。

“喂?四喜啊,你到哪了?”

“沒,爸爸在你媽那墓園附近溜達呢,等你回來一起吃飯,啊,好——那你等下啊,爸爸跟人說句話。”

什麽話?

滿頭白發的老秦,傻呵呵扭過頭來,沖蔣成最後招了招手。

“珍惜眼前人啊,小夥子。”

他說。

從墓園走回舒家小區的路上,這半天不知歷經多少不為人知心潮起伏的蔣成,始終都沉默不語。

他表情說不上開心也不算郁結。

唯獨腳步卻莫名輕快了些,遛着也已經玩累了的橙子,悠哉往回走,準備就近找個地方坐坐。

可還沒等走到小區門口。

——“蔣成?”

一人一狗,正在十字路口等着紅燈變綠燈。

蔣成浏覽着手機上接連蹦出的公關團隊反饋,剛要打字回複,身旁忽而傳來一聲低呼。

他循聲側過頭。

恰巧撞上這戴着墨鏡的高挑女人扒拉下鏡框,露出一雙眼熟的嬌俏狐貍眼。

眼角微勾,和不遠處緩緩駛來的公交車海報上、那女明星濃厚眼妝也遮蓋不住的輪廓完全重合。

“顧雁?”

他問。

“啊、那個,是、是我。”

舒沅的朋友不多,僅有的那幾個,他勉強還能認全——尤其是這個當年死活不透露阿沅近況的“好友”,更加印象深刻。

聽他一問,顧雁下意識點了點頭。

但不過半秒,察覺到四周投來探尋眼神,又急忙重新戴上墨鏡,整了整臉上口罩。

“你怎麽在這?”

她壓低聲音追問。

說話間,複又視線一低,看向他腳邊直沖自己搖尾巴的橙子,心情愈發複雜,“你、你跟沅沅現在……”

“有什麽事嗎?”

她雖出自關心,可蔣成顯然不怎麽喜歡這種直白質疑的語氣。

當即眉心微蹙,開門見山:“還是要找阿沅?她在家裏。”

“家”裏。

這話一出,顧雁心裏瞬間倒抽一口冷氣。

但眼下處境實在等不及她權衡——自打從意大利拍片現場直接飛回來,她已經被公司的人追趕了一路,這會兒正愁沒靠譜的人幫她“搭個線”,以防暴露舒沅家裏位置,蔣成無疑是最好人選。

當即,也不再猶豫。

借着人潮遮掩,匆匆忙忙從包裏胡亂翻出一塊U盤,便悄然塞進他手裏。

“我現在什麽東西寄送都會被查,只能親自過來送一趟。前兩天,我發現我和阿沅從小到大一直用的那個郵箱被人删了,裏頭全被格式化。好在我之前從香港回來的時候拷貝了一份,裏面時間信息各種都很全,她要打官司,這應該會對她有幫助。”

“郵箱?”

“對,我們從小一直拿那個通信,自己發給自己,類似交換日記……來不及解釋了,我怕有狗仔,東西交給你,蔣成,麻煩你幫我拿給沅沅,謝謝了。”

話畢,她腳下一拐,徑直向着路口另一側走去,很快攔下一輛的士,着急忙慌地離開。

紅燈變了綠燈。

直到過了馬路,蔣成複又若有所思地,看向手裏那微微還帶着汗意的黑色U盤。

手機卻恰時振響。

舒沅的電話,如同算好時間般打來。

他随手将U盤收進外套口袋,便接起電話,那頭女聲溫和,一如往常,只問他:“走到哪了?這麽久了,橙子不是帶你逛到城東去了吧。”

“……就是去公園走了一圈。”

他微微一頓,又說:“現在已經到樓下了。沒等到你電話,我本來還打算先找個地方喝個咖啡。”

“到樓下了?”

那頭窸窸窣窣一陣響。

再開口時,聲音忽而帶了些許雜音,應和着午後依稀風聲,她問:“沒看到你啊?等等……”

“啊,在那。”

“你擡頭。”

擡頭?

他向上看。

看得見鄰家曬幹的衣裳被吹得抖抖作響,看得見樓上的老人家在躺椅上哄着孫兒曬太陽。

看得見趴在陽臺上和男朋友聊天、不巧看見他,便忘了說話,一下紅着臉的姑娘。

也看得見,舒沅撐着下巴,靠在窗臺,圓圓一雙眼彎成月牙。

她也在看他。

風吹起她墨色長發。

她沖他招手。

“這呢,看見我了沒?”

“……”

這是她長大的地方。

褪色而陳舊的筒子樓,千人萬象,家家喜悲并不相通。

而她身在其中。

不是活在空中樓閣的影子,不是垂着頭看不清表情的“黑蘑菇”,只是舒沅。

這是向她敞開,任她綻放的世界。

也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與她之間,其實并不遙遠。

甚至那麽近。

“……看見了。”

他說。

只是一眼就能望到頭的距離。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6-08 22:37:15~2020-06-09 05:29: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你說有一日總會揚名天 2個;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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