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秦補翰怎麽得罪你們了?一個個輪着說!我聽着。”

辦公室裏。

老朱前腳剛把門關上, 後腳落座,三角板一扔,登時臉色大變, 把桌子拍得砰砰響。

“這會兒怎麽都啞巴了?剛才起哄的是誰, 自己站出來!”

“……”

“周凱, 你說!”

他做了大半輩子數學老師, 今年雖已五十來歲,喊起話來依舊中氣十足。

只是那張原本彌勒佛似的和善臉, 卻已不知何時滿面漲紅, 說話時, 兩只眼睛更瞪得鬥大,整個人肉眼可見的緊繃。

舒沅拉着秦補翰站在一旁, 只是沉默。

那表情她其實很熟悉。

十來年前, 那時年輕許多的老朱, 也曾這樣訓斥着拿她打趣的少年少女,可惜,永遠只是換來一陣嬉笑間的挑釁打趣, 有火沒處撒,只能等人群散盡後,獨自找她談話。

當然,時過境遷, 這會兒被點到名的少年,已然遠比當年只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葉文華聰明很多,至少知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五分鐘前還嚣張跋扈誰也不怵, 這會兒卻齊齊埋下頭來,心照不宣,一聲不吭。

唯一的動作,只有“默契”地背手,沖着身後的秦補翰豎起中指,挑釁似的左右搖晃着。

顯然是慣犯了。

辦公室裏剩下的幾個老師将一切盡收眼底,一時卻也都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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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多話,只能對了個視找,便一個一個抱起教案和書本起身,先後離開。

——“說啊,拿出剛才的力氣說!這會兒怎麽不鬧騰了?!”

此情此景,老朱又何嘗不是看在眼裏。

想着旁邊就是自己十幾年前同樣遭遇的學生,這麽多年過去,竟然還是這樣的局面,一時氣急間沒忍住,甚至拿起教尺就想動手——

那教尺瞬間高高揚起!

眼見着就要落下,領頭那個叫周凱的學生,這才連連擺手搖頭,搶着為幾個“兄弟”開腔:

“我們沒有找事!是秦補翰,他自己吹牛皮不打草稿,所以我們跟他開玩笑,他玩不起,所以才……”

“開玩笑就是把人擡起來、褲裆往柱子上撞?你們怎麽自己不給自己開開玩笑?”

“我……”

“還說!還說!”

老朱指着周凱,手裏教尺微微發抖。

然而,即便那威懾十足的教尺已然緊攥緊在手裏。

他怒目瞪視一圈,深呼吸,最終,也只是手勁一偏、象征性用力地狠敲幾下辦公桌。

緊接着耳提面命,挨個把人訓了半個鐘,末了,擺擺手,示意他們回去上課。

“不要再讓我看見下次了!聽到沒有?!”

“……聽到、聽到。”

一群小子瞬間如蒙大赦。

接連不斷的小聲應答過後,只悄然再狠狠瞪了沒事找事、給他們惹一身騷的舒沅和蔣補翰一眼,便随即腳底抹油,飛也似的溜走。

“砰”一聲。

人走門關,辦公室裏一片寂靜。

只剩下老朱、舒沅和一直在旁默不吭聲的秦補翰,齊齊默然無語片刻,前者轉身到飲水機旁,倒了兩杯熱茶,遞到兩人手裏。

“沒事吧?”

老朱低聲問秦補翰。看他一直捂着腿間,臉色隐約發白,又眉頭緊蹙,追問着:“要不要去校醫院?”

秦補翰搖搖頭。

有些嗫嚅的、怯生生回答:“不用……就當時有點痛。過一下就好了。”

“真的?”

“嗯,我經常……不是,就是,反正過一下子就不會痛了。”

這孩子似乎還沒變聲,聲音細而纖弱,有點像女孩兒,表情動作同樣如是。

老朱看他一眼,似乎想說什麽。

但最後,也只嘆息一聲,指了指桌上試卷,又指向一旁語文老師的辦公桌。

“那你在楊老師那坐會兒,自己找張卷子做吧,沒做完也沒事,緩緩情緒,下節課再回班上。”

少年滿臉感恩戴德,忙不疊點頭答應。

小聲說了句“謝謝老師”,便撚起張試卷,避到了隔壁的隔壁去。

等他走開,老朱這才擡頭,看向一直默默抱着手裏熱茶不曾言語的舒沅。

四目相對。

半晌,老朱推了張辦公椅過來給她坐,輕拍椅面,話題繞來繞去,卻也唯餘一聲長嘆。

“我知道,你要問我為什麽就這麽把人放走了。”

“……”

“可我哪敢打他們?現在網絡什麽的都發達了,但也是雙刃劍。随時要做好準備等着被投訴,投訴給校長、給教育局,動辄要發上網。就前兩天,李老師你知道吧?你們那時候的歷史老師,看見他們那群人躲在廁所抽煙,群……毆一個外校的女生。說了兩句,接着就不得了了,孩子鬧着要自殺,說老師對他有意見,故意給他穿小鞋,一大家子人跑來學校鬧。鬧到最後,雖然調監控證明了李老師的清白,可他家裏老婆受不了啊,名聲都毀了。只能逼着他辭了職,至于那個學生,記了個大過,還是接着念書,什麽事都沒有——這就上禮拜的事。”

舒沅聽得心口直跳。“……學校不管嗎?”

“現在還有學校發聲的餘地嗎?”

老朱反問。

說話間,他扶着額頭,也只滿面有心無力的無奈。

“……現在的社會太急躁了,大家都急着要表達,要說話,大的聲音就會蓋過小的聲音,小的聲音就只能沉默,這是沒辦法的事。就跟現在這群孩子似的,有人罵你,罵完就算了,不當回事,有幾個人會管之後被罵的人心裏什麽感受?”

他難得多話,一字一句,卻都是少與人說的血與淚。

其實換了別人,其實大可不必說這麽多——然而,眼前偏偏已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不對她交代清楚,他良心上過意不去。

于是思索片刻。

半晌,還是靜靜的,把掏心窩子的話都一股腦倒了出來:

“現在的孩子都精明了。知道錄音,錄視頻,這本來是好事,因為确實怕有不道德的情況,我也有小孩,我也希望他們碰到不公平的事會反抗。可誰能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就像我們以前也想象不到,孩子和孩子之間會那麽排擠對方。現在你也看到了,他們已經知道,在大人面前,永遠半個字都不反駁,但你只要敢罵狠了,不說自己,就是那些被欺負的小孩,就越會受苦。挨罵的在老師這挨了多少,就會加倍還給本來就受欺負的同學……我們能怎麽辦?罰也罰了,罵也罵了,可是還是屢禁不止。做老師的,你說我們能怎麽辦?”

即便他是老師,是園丁,是培育社會棟梁的第一班崗。

可這個問題,他從十年前甚至更早,從他開始當老師,就開始問,開始心痛,依舊每一年都有這樣的學生,成為人群中的羔羊,還能怎麽辦呢。

——他們又做錯什麽了呢?

因為男生女氣,因為胖,因為平庸,因為不夠出挑因為不合群?這是罪嗎?

還有舒沅,她曾是他一生中最得意的門生之一,那年的高考,卻得到了最為荒唐的結局,這公平嗎?

他的力量僅限于阻止一時的欺淩,除此之外,無論當年還是現在,都只能搖頭。

對自己,也對舒沅。

老朱說:“其實我特別,或者說最不想的,就是讓你看到這種情況。也很不好意思承認,其實這麽多年了,很多事情從來沒有變過——甚至可能以後也不會變,畢竟從我小時候,就已經有了這樣的事。我們的教育教給每個孩子怎麽考試,怎麽讀書,可沒有教給他們,什麽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舒沅握緊手中的塑料茶杯。

“可我今天來,就是——”

就是為了改變這種情況?

未免太過于自以為是。

或者,至少能少少的,改變一些社會的偏見?

猶豫的話在喉口轉了一圈。

她還沒想出最确切的形容,倒是老朱伸手,輕而又輕地,拍了拍她肩膀,說了句:

“你別急,老師也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麽。”

舒沅一愣。

擡眼,卻見眼前老師和氣圓臉上,露出個淡淡笑容。

像是忽而陷入回憶中。

老朱沉默片刻,開口時,只溫聲說着:“你那本書,是咱們李老師第一個推薦的。”

“他說你寫得好,特別好。所以中文版出來之後,我馬上讓我女兒也去買了一本,後來看了,确實是,對我觸動也很大——就因為觸動大,所以,前段時間,我女兒一跟我說,網上把你寫個人經歷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其實我心裏大概就有譜了,畢竟你寫這些,永遠是會有人不高興的。在他們心裏,你做的事只會讓他們像是被人扒/光衣服扔在大街上,他們得跟你争個對錯,本質上和從前沒什麽差別。”

——所以,老師其實都知道,也都看過那些所謂的發言了?

舒沅腦子裏“嗡”一聲。

幾乎瞬間就想起網上那些所謂“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的論調,和下頭一衆附和的喝彩。

想也沒想,便急忙下意識給自己解釋:“老師,我沒有故意在書裏透露他們的真實信息,真的。”

“我知道。”

“我想寫這本書,也不是想去回憶那些想起來就……特別難受的事,不是為了去惡心誰,只是想給很多一樣經歷過校園暴力的孩子一點勇氣,去跟自己和解。我不是什麽多好的例子,可至少他們也許、也許能知道,其實被欺負不是因為他們做錯了什麽,也根本不必為了這些,一輩子都活在噩夢裏。”

面對着目睹過一切她曾經經歷的人,平靜穩重如舒沅,忽而也開始有些語無倫次。

她的語氣逐漸急促起來。

“我也沒有打算把葉文華拿出來洩憤……雖然我讨厭她,我也不覺得她的死能給她贖罪,但是我從沒想過寫書來諷刺她。”

說到最後,她幾乎像是要哭。

可依舊說不上來是為什麽,大抵只是積累了很多天的,說不出來的委屈,憋得她幾乎控制不住情緒。

【朱老師,我想讀書,我一定要考好大學,以後要飛得很高很遠,不會只留在上海,一定。】

“我只希望他們不會再害怕被起綽號,被關在廁所裏,被人用蛋糕砸臉,文具盒裏被人塞蟲,永遠被人羞辱外貌,羞辱身材——”

【我要寫書,給更多人看,不管是誰,只要他們看到以後,會有一個人,想去反省從前沉默看着我們受欺負,去教他的孩子不要重蹈覆轍,那我做的一切都是有意義的,所以我一定會好好考,我要去北大,要去更高更高的學府,只有讓人聽到我的聲音,只有讓人知道被欺負的小孩也會難過,他們才會說對不起,我們需要那句對不起。】

“我希望他們受欺負的時候,哪怕沒有力量反抗,至少不要去怪自己,懷疑自己,因為我就是最……”

她深呼吸。

“我就是最……”

【我想在夢裏,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國旗底下講話,不要再有噓聲了,我想他們尊重我,因為我也是人,我也會難過,我也想要交朋友,我不是孤僻,我是被孤立了。】

我就是最糟糕的例子。

那句話梗在喉口。

——老朱卻忽而在這無端沉默中,默默捂住了眼睛。

他什麽話也沒說。

其實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像十一年前,考場外,金榜題名下的沉默,他永遠是有心無力的旁觀者。

最後他們都沉默着。

而舒沅的肩膀深深陷落下去。

在老師面前,在唯一從始至終看遍她狼狽的老師面前,終于,她藏了十多年的自卑,隐忍,恐懼,悲哀,都在這一刻的嗚咽中無所遁形。

即便她已經變得強大。

即便終于有人愛她,與她分享人生中的悲歡喜樂,也僅僅只是她變好了,不是痊愈了,從來不是。

在得到那句道歉之前,她依舊沒有找到人生的答案。

就像她依舊不能理解人心為什麽能那麽壞。

依舊不能理解,“為什麽偏偏選中了我”。

依舊無法原諒,“為什麽,連一句對不起都不肯說”。

為什麽。

太陽對每一個人都仁慈,卻從來不曾把陽光施舍給十七歲的我。

只留下矯情,惡心人,走不出去,固步自封,讓他們洋洋自得。

但可曾有哪怕一個人,感同身受,讀懂過她那段過去呢?

“我總陷在一個幻想裏,那裏,我爸爸媽媽都還在,我會考上一個很好的大學,在同學聚會上光明正大地出現,告訴他們,我過得很好。我一定要過得很好。”

即便她看起來軟弱,卻活的那麽決絕。

就連曾把蔣成當作那束光,最後又毅然決然放棄的理由,其實也僅僅只是因為,在反複試圖找尋,在面目全非人生中活下去的理由而已。

她想靠自己,昂首挺胸的活下去。

“……就因為從來沒有放棄過,所以我每一天都很痛。”

她最後說。

“因為想回到自己最開始的人生,所以每一天,每一天都很痛。明明我爸爸媽媽,他們總教我要做一個好人,可是做好人好痛,老師,我只希望,只希望以後的孩子……做好人,做個平庸的人都好,無論做什麽人都可以,不會被嘲笑,不會做噩夢。”

所以,一定,一定。

她哽咽着,顫抖着,依舊低聲說:

“……我要他們道歉。”

“老師,你可不可以幫我?”

作者有話要說:  我其實明白,很多姐妹不希望看沉重的部分,我一寫評論就狂掉,但是我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寫了,抱歉。

主要其實,我想故事還是一定要有寄托的。舒沅的人生,也不僅僅是只有愛情。如果看透這一點,那麽沉重就不是沉重,是自我的救贖與和解。我希望自己可以寫到那層啦,雖然救贖文,感覺更多時候是要男主角從天而降的,但是成成子不是這個功用哈(扶額)。

總而言之,作為創作者,我唯一的堅守,就是讓一個故事,至少能夠使得故事裏的孩子和自己和解,他們的人生,不僅僅是淪為替情節甜美或虐的工具。我想努力做一個講好故事的人,不是為虐而虐——太陽就在前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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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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