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1)

法庭調查結束過後, 很快進入質證環節。

蔣成卻突然接到數個電話,連連挂斷,又連連打來。他瞄一眼來電人, 眉頭微蹙, 但到底還是沖舒沅打了個手勢, 随即躬身離開觀衆席。

她只來得及看清那備注上赫然一個“霍”字。

還待再想, 審判長緊随其後的“提醒”,已然奪去她所有注意力——

“下面開始法庭質證環節。首先, 由原告按照證據清單所示序號出示證據, 被告質證”

聞聲, 原告方代理律師很快站起身來,一邊整理着手中文件, 随即擡手向法官同各審判員示意。

“首先, 我方共有四項書面證據列舉, 分別為:證據1、2009屆城南中學畢業生同學紀念冊;證據2、2009年6月,葉某華同學墜樓身亡案,警方調查原件檔案及相關方證詞;證據3、《Fight myself》在豆瓣、知乎、微信讀書等網絡平臺的評論區截圖, 早在2017年,就有人提出原書內容疑似取材于真實事件;證據4、《Fight myself》同名電影改編的授權編劇之一提供證詞,證實在改編過程中,确實有收到關于個人隐私的暗示。”

“其中, 雖年代久遠,但證據1的內容可以側面證實,被告舒沅女士, 實際曾多次在畢業寄語和同學錄中留言,并無被全班抱團排擠的跡象,相反,還有個別同學反複對其遭遇表示鼓勵與同情,是否存在校園欺淩的問題顯然存疑;證據2-5,則建構起一套具體的行為邏輯,被告是如何從真實事件中不嚴謹取材,并以此牟利,包庇縱容,不顧昔日同學情誼,是顯而易見的!”

對方話音不高,但抑揚頓挫。

一套慷慨陳詞下來,包括法官在內,各審判員均面色凝重。

直至輪到顧益華律師對證據質證時,複才齊齊擡眼,滿面考究意味。

“首先,原告所出示的證據1,無論是從證據的來源,還是實際有效性上,都僅能證明,或許有某一段時間內,被告曾被有限度的接納進班群體,個中理由,在其書《Fight myself》英文原版第98頁已經寫到,‘我開始意識到人類是很奇怪的一種群體,當他們以自我認同為标杆建立小群體時,帶有天生的排他性;但當他們被呼告需要團結一致對外時,也能心照不宣的把你團成一個分子、一枚必要的零件。仿佛只需要兩句留言,三句安慰,就可以輕描淡寫的把自己撇清,換來你的誠惶誠恐感激——于是我順從了,因為厭倦。’這樣的特殊性不能抹滅我方主張的普遍性日常情境中存在的欺淩,亦不具備充分的客觀性。

證據2,真實性認可,關聯性不認可。當年的跳樓事件雖客觀存在,但如不是豆瓣高樓将其對號入座,少有人會将這一事件與原書緊密聯系起來。在此順帶一提,經警方檔案,實際可以看出,當時葉某華同學選擇輕率結束生命,很大程度上是因其無法面對自身對我當事人造成嚴重身體損害、将面臨民事訴訟的情況。雖當時,因學校和各方施壓,我當事人未能留存證據提出訴訟,但警方調查足見當時确有此事,望各位審判員審慎看待。證據3與證據4同上,關聯性不認可。同時需指出,原告所援引證詞的編劇本人,在版權改編的會議初期,就已經因為和我當事人産生分歧而被開除出團隊,其證詞難免具有主觀故意的先入為主,真實性存疑。”

與對方的慷慨激昂不同,顧益華律師言辭懇切,态度平靜,一副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樣,引得法官不住小幅度微微颔首。

舒沅見狀,高懸的心随之微微落定。

然而對方手握的“證據”及相關證人顯然不僅于此。

片刻過後,審判長起身示意,“原告繼續出證。”

很顯然,與舒沅的“捉襟見肘”不同,随着輿情對該案的關注指數增長,居高不下,葉文倩等人,已然與學校達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合作共生”關系,獲得了一定的“贊助”。

原告方代理律師後期排布出的證據5-11,概都取材于當時的學校檔案,試圖再度論證校園生活的“和諧美滿”,卻被顧益華律師一一以太極四兩撥千斤駁回。

雙方你來我往,各執一詞,一時間□□味十足。

末了,原告方在簡單休庭商議過後,選擇舉手示意,申請證人出庭證言。

“我方向法庭申請,傳喚證人聶耀國,即雙方當事人當年高三班主任出庭作證——”

分明是再簡單直白不過的流程,甚至早已做好直面的心理準備。

舒沅仍驀地怔怔當場。

連緊握掌心的手機頻頻小幅震動也一時不覺,腦子裏的情緒轟然紛亂,說不清到底是該先慶幸自己沒在打擾老朱之餘,再去叨擾這位班主任,還是難過,雖然早知道葉文倩他們會拿學校的事做文章,也沒有想到,聶老師竟然會答應直接出庭作證。

她本以為自己不至于這樣“萬人嫌”的。

“……”

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口悶氣哽在喉口。

她忍不住回頭去看法庭側門,試圖找見蔣成匆匆入內的身影,然而那裏空無一人,就連手機也“偃旗息鼓”,再無動靜。

只有孤零零數條短信,躺在她收件箱裏。

發件人無一例外是宣展。

話題圍繞着道歉,颠三倒四的中文語序,以及最後,丢下句沒頭沒尾的,“我會安排他們盡快過去,希望那對你有幫助。”

幫助什麽呀?

與聶耀國入座證人席的同時,她靠向椅背,沉沉嘆出口氣。

不遠處,聶老師看起來六十來歲年紀,微胖,啤酒肚,戴着副文绉绉的銀邊眼鏡,倒也與她記憶裏,當年那個苦口婆心、勸她不要與人為難,最好能和葉文華“重歸于好”的僞善面孔堪堪重合,別無二致。

他正按照程序自我介紹:“我叫聶耀國,57歲,漢族,上海市城南中學骨幹語文教師,是原、被告當年高二至高三班主任。”

随即,審判長當庭宣告證人所肩負的法律責任和作僞證之嚴重後果,并反複問他是否明确,是否聽清,過後,則由原告開始,對證人進行發問。

原告律師:“聶老師,你好。首先我想請問,你對本案被告和原告代表葉文倩女士,在兩人入學期間,分別留下怎樣的印象?”

聶耀國:“舒沅……舒沅她比較不愛說話,成績是比較優秀的,這點有目共睹。但是她确實很孤僻,不太愛與人交流,我很多次都發動班級其他同學,比如王瑩啦、方晚晚啦、霍婷啦,等等這些比較活躍的女同學去多跟她交流,但她很排斥,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至于葉文倩,因為她妹妹在我們班上,所以雖然她高一屆,但我們接觸還比較多,這個女孩子也是非常優秀的,多次代表我們學校在市級省級頒獎典禮上發言,擔任禮儀、主持人……總之屬于我們那時候老師都非常欣賞的同學,包括高考,也考得非常優秀。對比起來,她妹妹就比較可憐了——”

話音未落。

“反對!”顧益華瞬間舉手打斷,并向法官示意,“原告證人反複談論與本案及問題無關的人員,主觀導向明顯!”

“反對有效,請證人謹慎用詞。”

聽得法官發言,聶耀國瞬間噤聲,賠笑點頭。

沉默間,眼神不經意晃過觀衆席上、臉色晦暗不定的舒沅,不過半秒,又飛快掠開,表情微妙。

原告方繼續發問:“好的,那麽我還想請問,作為班主任,聶先生,當年你是否有過親眼目睹被告所述的,如‘被人惡意反鎖在器材室’、‘關在洗手間一下午’、‘體育課上被當沙包’、‘反複語言羞/辱’……等等,諸如此類的情況?”

“沒有!絕對沒有。”

聶耀國正色搖頭,“我們當年,這個班是非常優秀的,不是我說,當時排除出境深造留學和因故缺考的情況,一本升學率達到百分之九十七點九,這是什麽概念?我不說,想必大家都很清楚,表彰榜上挂了整整一年。像這樣的班級,學校是花了大力氣在培養的,抓學風,抓班風,包括舒沅,她當年是我們的重點培養對象,不出意外那是要上清北的!我至今還很為她感到……怎麽說呢?可惜吧,其實她和葉文華之間的矛盾,現在看來,都是女生團體裏的小打小鬧,我可以很誠懇的說,如果當時她主動來找我解決問題,是很容易調解的!最後鬧到一個跳樓一個缺考,其實不是什麽所謂的校園暴力,就是賭氣,真的非常讓人惋惜!至于你說的那些情況,我确實沒有看到過,作為老師,我也不相信我的學生會做出這種事。”

“最後一個問題,您此前是否看過《Fight myself》一書,作為知根知底的老師,您認為書中的暗示和指向是否足夠明顯?”

……夠明顯嗎?

裏頭聲聲血淚的控訴,他是她的授業恩師,親手教她記敘文、議論文……此刻她的學生交出了如此“答卷”,旁人問他,能看懂嗎?夠明顯嗎。

發言向來暢達無比的聶耀國,忽而沉默了數秒。

直到原告律師揚高聲音提醒,再度詢問,他這才恍然夢醒。

一下挺直了背,又一次堅定表态:“是的,我看過,而且,我确實覺得裏面有很多指向性強烈的暗示,如果曾經在學校就讀過,肯定會産生聯想,包括我自己也有一個……呃,角色。我看過之後很驚訝,舒沅對于我們這些老師竟然會有這麽大的偏見,并且馬上跟當時的一些科任老師……嗯,交流了一下——他們都覺得很、很不好,這也讓我們感到寒心,畢竟是當時飽含期望的學生,也不知道她是為了藝術加工還是有別的考慮,但肯定是對裏面重點描寫的一些同學,存在名譽上的損害。”

“好的,謝謝。”

見原告律師不再發問,審判長複又轉向顧益華律師。

“被告對證人證詞有無異議?如有,可進行提問。”

“有的。”

顧益華當即把握機會起身,徑直面向聶耀國。

“請問聶老師,您對于‘小打小鬧’的定義是什麽?”

“呃,就是,我們當老師這麽多年,女生之間的一些小團體啦,可能存在的一點無傷大雅的推搡,你玩你的我玩我的,這些都很……”

“那麽請問打到子宮出血,造成永久性後遺症,差點對薄法庭,這樣也算小打小鬧嗎?”

“反對!反對被告律師在無證據的前提下對證人進行逼問!”

“報告法官,我方剛才已經在質證環節中有所表述,當年雖未走到訴訟環節,但我當事人保留有接近八年的婦科檢查記錄,可以證實在高中期間存在外傷導致的身體侵害,此處我并未點明葉某華。”

“……反對無效,質證繼續。”

“聶老師,請你直面回答我的問題,‘小打小鬧’是否包括将人打到子宮出血,一生飽受其害?”

“這……其實當時并不是文華一個人的責任,雙方都有責任吧,而且在場的也不只是兩個人。”

“也就是說您對這次事件是知情的?——您不認為這樣的聚衆毆打屬于校園暴力嗎?!在您看來,是否只有高樓一躍而下,才是最能證明自身煎熬的方式?為何您對同一班級的兩個學生,有如此大的偏見和差異化對待?”

“反對!反對被告律師預設情境,證人僅需陳述事實,無需表述個人觀點!”

“反對有效,被告律師,注意你的措辭。”

“好的,多謝審判長提醒。但相信對于聶老師心中,所謂‘小打小鬧’的标準如何判定,大家都有了一定的認識。”

顧益華不卑不亢,微微躬身。

很快,卻又再度面向聶耀國,舉起手中的《Fight myself》原著,微笑發問:“那麽聶老師,我還想請問,在您看來指向性尤其明顯的本書,是怎樣傷害了您作為老師的心情?”

“嗯,我指的是,裏面有一個叫‘老吳’的班主任,我覺得舒沅塑造這個形象,就是在暗示我本人。”

“您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就裏面描寫的一些習慣語、口頭禪啊,還有一些做事方法,包括和這個所謂女主角的溝通過程,”聶耀國擦了擦額角汗意,“……我就覺得,大概是有一些‘內涵’的意思,和我們當年的一些聊天談話都能對應上。我覺得這已經是明示了。可以說,從另一個角度,了解到當年的學生原來只覺得我們是在‘和稀泥’,心裏有些受傷吧。”

“好的,謝謝你的回答,我也想簡要向大家介紹一下,在本書中,出現過的‘老吳’這一角色具體形象——一個和稀泥的、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比較偏愛家世好的漂亮女生的‘好老師’,至于聶老師為什麽會對號入座,我覺得,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明涵。

這才是真·明涵吧?

聶耀國也不是個聽不懂人話的,原本還心虛着,瞬間怒從心起,猛地一拍桌案。

“你——”

你什麽你。

審判長最不喜公然吵鬧的案件人員,對方聲量一高,登時眉頭緊蹙,開口打斷:“證人,請勿在法庭喧嘩。”

“……”

“被告律師還有要問的嗎?”

“沒有了,謝謝審判長。”

這話落定。

按照程序,證人必須先行退場。他聶耀國就是再不平再不滿,也只得屈從,順帶一路垂頭,避開舒沅打量的目光,沉默不語。

等待書記員記錄過後,審判長這才又一次向顧益華方向擺手。

這是到被告舉證環節了。

想起己方手中堪稱稀缺的證據材料,舒沅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随着這一擺手而瞬間揪緊。

果不其然。

“下面由被告方舉證。”

“好的。我方現也提供五項書面證據如下:

證據1,經筆跡鑒定後,可以确認為2008年左右書寫的錯題集本;證據2,記錄當日事發前後的郵箱日記,內容已充分佐證當年所發生的暴力事件;證據3,我當事人長達八年間婦科體檢表單,及當年送診時,留存的醫生診斷書;證據4,經搜集,2008-2009年間,百度上海城南中學吧相關主題帖截圖,及與本案中豆瓣發言者一一對應的……”

他倏然話音一頓。

原因無他,一旁的助手不知為何,忽而伸手輕拽他衣袖提醒,緊接着悄悄在桌下舉起手機示意。

屏幕上幾個大字映入眼簾。

舒沅隔得稍遠,看不清切,只知下一秒,那助手便小心躬低身子繞到側門,不知向安保人員解釋了些什麽,随即匆匆離開。

而顧益華在向審判長致歉過後,複又接上話茬。

“……與本案中豆瓣發言者一一對應的表格文件;證據五,電信公司及豆瓣方面,提供的IP地址溯源調查,證實我方對于發帖一事并不知情,背後另有主謀。”

與原告方相比,顧益華在此處能夠列舉的證據,顯然大多都是在之前法庭調查過程中已經提及過的“老調重彈”。

也因此,被告質證的過程反而進展飛快,不過片刻,審判長随即點點頭,擡手示意原告律師。

“原告可以開始發表質證意見。”

“謝謝審判長。針對被告所列舉出的證據,我方認為,均與案情聯系不夠密切,且真實性存疑。其中,包括證據1-3在內,均屬被告方的‘一面之詞’,無法解釋錯題集上的侮辱謾罵是否僅屬同學間的玩笑,也不能證明,當時被告所寫的所謂‘郵箱日記’,是否存在美化自己,惡意污蔑他人的可能——這類隐私性的文字作為證據,顯然缺乏說服力;至于證據四,我想我方有必要提醒被告,請勿模糊重點,混淆主線,關于發帖人一事,我們将另外提告,至于本案,主要追究的只有被告是否存在主觀臆斷、過分誇大和虛構事實并以此牟利的事實,從而對我當事人名譽造成嚴重的消極影響。我們可以理解,被告現在試圖打同情牌來獲取諒解,但是法律是講究證據、講究客觀性的,只要存在既成事實及主觀故意,我們就有理由認為,被告的所作所為,實際已經滿足了名譽侵權成立所需的要件。一再回避問題,絕不能解決問題,希望被告能夠重視這一點。”

與預想中不差。

一旦走到這一步,被人鑽了空子,己方證據丢失的劣勢開始全面凸顯。

舒沅坐在觀衆席,聽得隔壁壓低聲音的竊喜絮語,默默捏緊雙拳。

——按照開庭前,法院立案流程機構對雙方已提供證據所作的事先交換,雙方在一定程度上,其實稱得上是知根知底,無怪乎對面全程胸有成竹,毫不在意一時落于下風,等到這一步,自然能夠扭轉全局。

審判長點點頭,左右環顧一圈,問:“雙方是否還有新的證據提交?”

“報告審判長,沒有。”

“……”

與原告律師反應飛快的答複不同。顧益華看一眼手表,又看向法庭側門,遲遲沒有搭腔。

法官眉心微蹙。

登時,槌聲輕響。

“被告律師?”

“……”

“被告律師!還有沒有證據補——”

“抱歉!審判長!”

對面尾音仍拖長,突然間,伴着一陣狼狽的致歉聲,衆人循聲望去,卻見正門被人小幅度推開,正是此前顧律師身旁匆忙離開的副手,這時,拉着一個白白瘦瘦的女人走進法庭來,“……耽誤了一點時間遞交出庭申請書,抱歉!我們還有證據及證人證詞需要補充。”

還能這樣的?

四下登時一陣竊竊私語,不絕于耳。

至于舒沅,她的視線,卻只始終定定凝固于那瘦弱白淨的女人身上——

對方手中攥着幾張薄薄信紙,整個人顯得有些局促,卻不掩秀美溫柔,亦并無半分膽怯。

瞧見舒沅直直望來,也跟着彎彎唇角。

“……四喜?”

她有些訝然。

又低頭,看向自己突然冒出小紅點提示的短信收件箱。

上次離開城南時,最後存的秦補翰電話號碼,第一次向自己發來短信。

“舒沅姐姐!你們現在和我姐聯系上了嗎?”

“之前我都是在和蔣成哥哥的助理聯系的,剛才他怎麽突然不回複我啦?你們已經見到了?……我姐今天才從美國趕回來,不知道時間夠不夠!她聽說是你的事,怎麽都要回來一趟,還專門去找了一趟朱老師,希望能對你有幫助呀!”

“偷偷跟你說,我最近還找到了一個特別好的朋友,正好我姐回來了,等你的官司順利結束,下、下次一起出來吃飯呀!^ ^。”

另一頭,顧益華與副手快速交接過後,很快向法庭提出增補新證據的申請。

其中,正包括一條由霍氏方面緊急提供的監控錄像及錄音帶,佐證舒沅曾與一黃姓編劇發生争執,與原告所供述內容相反,當庭播放的錄音中,由頭至尾強調不應暴露當年同學個人隐私的,正是舒沅本人。

與此同時,經霍禮傑同意,霍氏方面還特意派代表前來,臨時向法庭出示了雙方販售版權的最初合約,并充當證人角色,填補了此前法庭對質過程中,舒沅方一直拿不出“是否确切在版權改編過程中存在主觀故意、用以牟利”等證據的空缺。

這樣突如其來的示好和轉變,包括舒沅在內,明顯都不解其意。

同樣質疑的,還有原告方面的代表律師——對方很快在之後的質證環節,提出錄音帶存在僞造的可能性。

但,由于霍氏同時還派出了特聘于香港警方的科技專家,進行逐幀分析解釋,專業性加上可靠經驗,最終說服了法官及一衆陪審人員,也令此前一度低落的被告方形勢忽變。

末了,秦四喜的申請書亦被通過,作為被告方最後申請出庭作證的關鍵證人,被傳喚上庭。

她實在無比平靜。

盯着如芒刺背的審視,依舊話音平緩,只對照着證人宣誓詞上的提醒,一板一眼陳述着:

“我叫秦四喜,今年28歲,漢族,心理治療師,自由職業者,是原、被告當年的同校同學。”

“被告可以對證人進行發問。”

“好的。”

終于找到佐證昔日校園生活實際情況的突破口,顧益華不敢怠慢,立即站起身來,面向波瀾不驚、且初次見面的證人。

短暫理清思路過後,微笑開口發問:“秦小姐,可以請你評價一下你心目中的原告及被告印象嗎?當時你作為同校同學,是怎樣看待57班的班級氛圍的?”

雙方并沒有提前對過稿,一切都是“臨時起意”,自然需要字斟句酌。

秦四喜躊躇片刻。

許久後,複才眼簾微垂,輕聲答:“如果作為一個普通同學來看,我想,我們當時的大部分人,都會很想加入57班,因為那确實是一個很優秀的班級。單指升學率上,在學校足以‘傲視群雄’。但如果是我的話,站在我的立場,我會很害怕成為那個班級的一分子——讓我改變對這個班級想法的,恰恰正是舒沅。”

她說:“在知道她的經歷之前,我一直認為,在學校,成績好的同學,認真念書的同學,應該得到一種天然的尊重。我們不一定每個人都在學習上出類拔萃,但是至少應該尊重,每一個同學,都有她自己的生活和生存方式。但是在那個班級裏不是的——我甚至認為他們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我還記得,當時很多次課間操,都聽到他們在議論……一些對女生而言很不尊重的話,對象就是舒沅。哪怕她當時非常沉默,看起來不太愛和人溝通,但我知道她一定對此非常痛苦……哪怕有一點同理心的人,都會對她當時的處境表示同情,很遺憾的是,當時我只是她隔壁班的同學,我也會害怕給自己惹上麻煩,所以能做的,只有在她受到欺淩的時候,偶爾幫上一把。”

“比如呢?”

“比如她有一段時間經常會被方晚晚她們關到洗手間——我曾經幾次幫她開門。也聽說過像陳威,他是體育委員所以有器材室的鑰匙,會惡作劇一樣把人鎖在裏面,還不肯開燈。但凡膽小一點的女生,肯定會被裏面的老鼠吓到崩潰……等等,但最恐怖的,我想還是那個班級裏整體的氣氛。在那種情況下。舒沅還保持了整整兩個學期的年級第一,直到今天,我依然覺得她真的很堅強,很——”

還沒等她說完。

“反對!證人證詞明顯出于主觀上的喜惡和先入為主的認定,有悖于客觀事實!”

聲聲擲地,原告律師倏然起身,舉手打斷她後話,并得到法官認同。

為此,顧益華又不得不換了種方法,繼續進行補充發問:“你确信你說的話,都來自于确切真實的記憶,并願意為此負上法律責任嗎?”

“當然。”

秦四喜點了點頭。

她手指愈發攥緊早先一直帶着那薄薄兩頁信紙,說話仿佛天生帶着一股子蒲葦堅韌的平靜。

暗潮洶湧,盡在不言中。

“那你怎麽看待剛才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裏,無論老師同學,都堅稱不存在校園暴力的情況?”

“那很容易理解,自古以來,抱團的利益小群體總是屢見不鮮的,我只能說,我絕對沒有撒謊。”

她說着,頓了頓。

視線試探性的看向顧益華,片刻,忽而追問了句:“我可以讀一封信嗎?”

“什麽信?”

“朱老師,也是我弟弟的班主任——和舒沅他們班以前數學老師,他托我轉交的一封信。”

老朱?

舒沅眉心一抖,瞬間坐直了身,視線亦從手機屏幕上的短信框,瞬間轉移到秦四喜身上。

盡管原告律師又一次開口抗議,極力阻止,但顧益華是何等精明人物,見狀,又是一番情理交雜的說服“工程”,争執片刻,法官最終還是同意,讓秦四喜在二度宣誓、并提交老朱的手寫申請書過後,代為朗讀該封信件。

偌大的法庭中,由是很快安靜下來。

只剩下不急不緩的女聲,一字一句念着:

“尊敬的審判長及諸位審判員:你們好。

我叫朱誠,今年五十三歲,漢族人,上海城南中學在職教師。

很抱歉,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法庭上,個中有太多無奈難以贅述,如今能鼓起勇氣說出這些話,也僅僅只是因為,我怕自己百年之後,依然過不去良心那關,也知道有些話必須由我來說。所以,哪怕頂着巨大的壓力,我還是決心把實話說出來——那就是我的學生,舒沅,在長達兩年甚至三年的時間裏,一直遭受着我其他學生,最嚴酷也最天真的校園暴力。

我不知道使用這個詞是否正确,或許我們更應該稱之為教育失守,否則,實在很難想象,為什麽在教書育人的校園裏,存在的卻是如此醜惡,如此死不悔改的現象,讓一部分學生将他們的快樂建立在對另一部分學生尊嚴的踐踏之上。我身為人民教師,其實始終想不明白,難道扇人耳光令他們快樂嗎?明知同學怕黑卻将其關在幽閉空間內,任由對方崩潰痛哭,令他們快樂嗎?聚衆嘲笑一個人的外表,取難聽的綽號,将人打到器官受損,又不願意直面責任,這樣的結果讓他們快樂嗎?

我沒有答案。

但以上說的一切可怕經歷,确實都發生在舒沅身上,這是我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我曾經一度以為自己能夠改變這一切,直到後來才發現,無論怎麽糾正,怎麽試圖保護弱勢方,學校的教育,依然無法扭轉一部分人已經堪稱頑劣的報複欲,他們無法意識到自己是在作惡,他們的天真是何等恐怖,何等傷人而不自知啊!

請恕我不懂法律,但法官先生,我實在想說,與其追究所謂名譽侵權,追究舒沅到底說了多少實話,傾訴了多少令人感同身受的痛苦,請看看那些文字背後的哀嚎吧!請不要縱容曾經用暴力手段奪走他人人生的“壞小孩”們了!

教育本該是引路的燭火,很不幸,我們卻只教出來太多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是教育的悲哀。

但我至少堅信我們還有法律。

法律是國家的底線,是弱勢者最後的堡壘,是最後的希望之火,讓懷揣着最後求生欲努力生存的孩子們,不必一次又一次,被當年可笑的死亡審判打倒,我也多麽希望,這些孩子們能夠從法律的公義裏,學到當年身為老師的我沒能教會他們的真理啊!那就是人人平等,人人有尊嚴,人人,都應該被尊重。

我以我的人格擔保,我所說的一切均屬真實。”

【舒沅,記住老師跟你說的,人絕對不能只看一時的成敗,知不知道?】

【所以,記得往前看吧!你要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到那時候,你看到的世界就絕不會再是狹窄的,虛無的,而是無比的寬闊,無比的壯麗——那就是屬于你的人生。】

那一天。

最後的最後,直到法庭質證、詢問、調查的程序盡數終結,結案陳詞前,葉文倩又帶病上場,平靜卻如泣如訴的,講述了自己是如何因失去親如一家的表妹而飽受打擊,又在看到舒沅新書出版及豆瓣高樓發布後倍感震驚,最終選擇團結“受害同學”,不再沉默縱容的故事後,蔣成複才滿頭大汗的回到法庭中。

舒沅側頭看他。

知道這人剛才八成又是“做好事不留名”,不知排布了個什麽大局,又匆匆趕回來,也不過是要回來親眼見證她的發言,不由有些失笑。

“你幹嘛去了?”

她明知故問。

而蔣成捂住隐隐作痛的肩膀,沖她咧出個神秘兮兮笑容。

“秘密,”他說,“等勝訴了,回家了就知道了。”

這麽自信?

舒沅搖搖頭。

低聲交談間,下一秒,卻在他詫異眼神中,靜靜撕掉了顧律師此前為她準備好的最後發言稿,随後将碎紙塞進他手中。深呼吸過後,徑直起身。

在這法庭中,作為當事人,她終于第一次走上能夠“出聲”的位置。

只是面前原來不是法庭,也沒有法官。

她雙眼所見,不過家裏那長短不一的舊沙發,坐着永遠樂呵呵的父親,嘴上不饒人的阿媽,抱着黑貓的奶奶,還有——圓圓臉,大光明,紮着馬尾辮,仰頭看向她的小舒沅。

一切恍如舊時光。

【你做好準備了嗎?這次也是你一個人嗎?】

【不。】

只是這次她搖了搖頭。

【我不是一個人了。】

她想。

而後,微笑驀地便躍然于臉頰。

“尊敬的審判長,各位審判員,你們好。

歷時數月,這場在媒體推波助瀾下、飽受輿論關注和廣泛讨論的名譽侵權案,終于到了宣判的時候,諸位都辛苦了。而我很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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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強寵:國民校霸是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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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兒?你為什麽突然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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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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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米亞一高校霸兼校草的堂堂簡少終于覺得哪裏不對。
“美美美、美人兒……我我我、我其實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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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可憐的美人兒搖身一變,竟是比她級別更高的扮豬吃虎的堂堂帝少!
女扮男裝,男女通吃,撩妹級別滿分的簡少爺終于一日栽了跟頭,而且這個跟頭……可栽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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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月千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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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丁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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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東寧丁毅,我喜歡以德服人,你千萬不要逼我,因為我狂起來,連我自己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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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魂導科技的進步,鬥羅大陸上的人類征服了海洋,又發現了兩片大陸。魂獸也随着人類魂師的獵殺無度走向滅亡,沉睡無數年的魂獸之王在星鬥大森林最後的淨土蘇醒,它要帶領僅存的族人,向人類複仇!唐舞麟立志要成為一名強大的魂師,可當武魂覺醒時,蘇醒的,卻是……曠世之才,龍王之争,我們的龍王傳說,将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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